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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貝莉莊園第三日:寂物鎮晚上7:30 離玩家保護失效剩餘:3小時30分鐘】
【距離玩家通道關閉還有:24分:57秒】
寂物鎮,這個早就死去的鎮子終于回歸了它本來的樣子。
商鋪破敗,街燈倒塌,雜草叢生,房屋搖搖欲墜,仿佛所有生機都被吞噬,留下的隻有空無和絕望。
如今這片破敗廢墟中唯一還亮着光的地方,就是寂物教堂。
這個在鎮子最熱鬧的時候始終窗門緊閉,仿佛抗拒着任何人進入的建築,此時此刻昏黃的燈光卻散發着十足的暖意從窗隙撒落,帶着一絲不屬于這裡的生氣,像是在特意為某個迷途的靈魂照亮回家的路。
推開教堂厚重的大門,光線照亮了門外的黑暗,帶來令人心安的暖意。
希琳從頭到尾都十分的沉默,她像一個影子,亦步亦趨的跟随着薛笑白、岐川、齊肖三人的腳步,緩慢走進了這個她記憶中的地方。
教堂裡彌漫着一股舊木與蠟燭的混合香氣,屋頂上的彩色玻璃窗被歲月磨得有些模糊,月光透過那些陳舊的窗玻璃,灑下斑駁的顔色,照在牆上,微光與影交織成柔和的光斑,仿佛是一幅畫,靜谧、安詳。
最前方斑駁的石牆上可以看到五顔六色的紙鸢,雖然有些褪色,但它們依然在那一隅角落裡低低搖曳,仿佛訴說着什麼。
教堂裡最溫馨的地方,莫過于那一角爐火,爐火旁堆放着木柴,歲月的痕迹在木材上留下了腐朽的斑點,十分的破敗,但卻可能是某人相互依偎,度過漫長冬夜的唯一溫暖。
這個破舊的教堂,雖然經曆過風雨與歲月的洗禮,但它依舊是某人心中最溫暖、最安全的港灣。
這裡的每一塊石磚、每一根木梁、每一盞燈光都承載着一對母女共同度過的時光,那些歡笑、那些溫馨,可能早已深深嵌入了某人的靈魂,成為某人無法抹去的記憶。
而今天,這座教堂依舊靜靜地矗立在這裡,見證着一個久違靈魂的歸來。
在教堂的另一角,舊木椅整齊排列,有一盞吊燈,已經有些灰暗,可卻依舊照亮了這些木椅中的其中一小塊空間。
在那裡,坐着兩個熟悉的身影。
薛笑白的目光不自覺地定格,竟然是吉潘亞和一直不見蹤影的岐小小。
訝異的扭頭看向身旁的岐川,薛笑白小聲道,“辦事夠靠譜啊,不止帶回了鈴铛還順便寄存了妹妹。”
“她一直鬧,沒辦法帶着她。”岐川皺了皺眉,似乎想起了什麼煩躁的回憶。
然後,男人冷冷剮了薛笑白一眼,“以後離岐小小遠一點。”
男人顯然把妹妹突然的叛逆歸咎給了薛笑白。
什麼意思?
防我?
你明明都放心把妹妹放在一個NPC身邊!
薛笑白眯起眼睛,正欲反駁,“我發現岐川你真是……”
齊肖:“她動了她動了……!”
正當二人小聲對話的間隙,齊肖突然慌慌張張的指着什麼。
薛笑白這才注意到,從始至終都像個木偶一樣機械跟随着他們的希琳,不知何時已經越過他們,往前走了幾步。
順着她的目光,可以看到她的視線正一眨不眨的定格在吉潘亞和岐小小的身上。
此時,銀絲滿頭的修女正低頭安靜的撫摸着少女的發絲,在她的膝上,少女正安然地沉睡,仿佛那裡就是世間最安全的港灣。
薛笑白終于看清了吉潘亞的眼神。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薛笑白明白了,為什麼岐川放心把岐小小交給吉潘亞了。
吉潘亞看着岐小小的眼神無比溫柔,或許她不僅僅隻是在看着眼前安睡的少女,更多的,是将目光投向了另一個孩子——
那是她那已經遠去的、曾經也在她懷中沉睡的,她親手撫養的另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是個同樣純真無暇、需要保護的小女孩,她曾在這片教堂中無憂無慮地笑着,也曾跟她一起度過那些安靜、溫暖的夜晚。
吉潘亞的手指輕柔地穿過少女的頭發,那種安撫的動作極其自然,仿佛幾十年的時光都在此刻靜止。
這個瞬間,薛笑白明白了,這不僅僅是一個母親的溫暖,更是對曾經失去的、無法挽回的東西的深刻悼念與無盡眷戀。
這個教堂,這個曾經見證過無數歡笑的地方,依然承載着一個母親溫柔的守望。
希琳似乎也被這樣的畫面所觸動,她的腳步沒有遲疑,她開始繼續緩慢的向前。
鞋跟輕敲地面的聲音終于驚醒了前方的身影,吉潘亞下意識伸手護住了懷中的岐小小,惶然的擡起頭,然後——
她的瞳孔定住了。
“……是誰?”
黑暗模糊了希琳的身影,仿佛浸沒在黑暗中的鬼魅,悄無聲息。
“是……希琳嗎?”
“是希琳回來了嗎?”
黑暗遮蓋了老修女渾濁的眼睛,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嗓音沙啞得聽不出任何音質。
而黑暗中的身影,仍舊沉默。
由于膝上的少女還在沉睡,吉潘亞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但她依舊急切,希望透過前方無盡的黑暗,再看一看養女的臉龐。
如果,她的希琳還在身邊,應該就如她膝上的少女一般大吧,她會有很多很多的機會參與她的人生,給她很多很多的愛,給她自己的所有……
但那一天,她親手推開了她。
“讓我看看你,好嗎?”
老修女的聲音帶上了祈求。
希琳終于動了,她緩緩從黑暗中走出,站在那片昏黃的燈光下。
教堂中的空氣瞬間凝固,她的身影在光與影的交界處停住,那一刻,所有的溫暖與甯靜被盡數撕裂。
那是一張幾乎讓人不敢直視的可怖存在。
她的皮膚蒼白如紙,血管肆意交織,扭曲成一種令人心悸的形狀,仿佛無數條惡毒的蛇群正從她的體内蔓延出來,環繞在她的脖子、手臂、腿部——甚至覆蓋了她的整個面龐。
那些血管不僅僅是靜脈的延伸,它們如同活物般扭曲、蠕動,仿佛有意識一般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彎曲生長,每一根血管都在輕微地跳動,像是某種恐怖的生命體在她體内無聲地蠕動着。
随着她的每一步,空氣中的陰冷感愈發濃烈,似乎連光線都在她的氣息下變得愈加昏暗,隻有她那令人不寒而栗的身影清晰地存在着。
吉潘亞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渾身都凝固成了僵硬的雕塑。
這一刻她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空間,以至于少女無聲的從她的膝上滑落都引起不了她的注意。
“啊!”少女短促的痛呼打破了此刻凝固的空氣。
岐小小摔在地上,驟然驚醒,迷茫的眼睛剛一睜開,便看到了面前可怖的希琳……
岐小小:“!!!!”
少女即将扯破喉嚨的尖叫被身法如風的岐川一把捂進嘴裡!
“快快……”蹲在一旁待命的薛笑白趕忙與岐川完成交接。
二人默契配合,直接在短短幾秒鐘内,将吓傻了的岐小小一股腦塞進了後方黑暗的區域。
三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将這份獨屬于希琳和吉潘亞的空間交還給了這對母女。
……
短暫的僵直後,吉潘亞終于動了。
她的步伐緩慢而笨拙,仿佛每走一步都要用盡她餘下的所有力氣,然而,她的眼神卻是堅定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所有的恐怖與黑暗,深深地凝視着眼前的怪物——
這個怪物的身上,裝着她孩子的靈魂。
吉潘亞一步步的,來到了希琳的面前。
老修女的臉上布滿了歲月的痕迹,白發蒼蒼,眼角皺紋斑駁,她的眼睛不再銳利,目光依然浸透着深沉的愛意和不曾褪色的慈祥。
她顫抖着伸出了瘦弱而枯槁的手,手指輕柔的撫摸着那滿布血管的面頰,動作是那麼的小心翼翼,仿佛她撫摸的并不是猙獰恐怖的瘡疤,而是記憶中思念的面容。
淚水布滿了她的臉,嘶啞的聲音帶着無法抑制的哀痛,痛徹心扉的悲鳴撕裂開靜默的空氣,“怎麼會變成這樣了……我的希琳怎麼變成這樣了啊!”
“他們該死啊!”
“他們該死啊!!!”
而希琳,依舊沉默,血管堵塞了她的喉嚨,她不發一言,隻有吉潘亞凄厲的嗚咽在這個地方無力的回蕩。
老修女哭的近乎岔氣,她蒼老佝偻的身影無力的滑落,整個人跪在了希琳的面前,繃直顫抖的手指死死抓着冰冷的黑色裙擺,“對不起……對不起……媽媽沒用……我怎麼就聽信了那些不得好死的畜生的話啊!我有罪!我有罪啊!!!”
……
她清楚地記得那個冬日的午後,坎貝莉家主派了他的管家來到教堂,帶來了數不盡的珍貴禮物,還帶來了那句改變一切的話——“家主大人對希琳十分欣賞,他希望能給她更好的生活。”
“她已經夠苦了,她值得擁有一個溫暖的家,值得被愛,值得過上所有女孩都夢寐以求的生活。”鎮長在一旁笑着補充道,他的語氣溫和而充滿蠱惑。
她應該猶豫的,可是當她聽見那些話時,她的心微微顫動了。
是啊,她太窮了,無法給希琳一個美好的未來,她能做的隻是帶着希琳勉強維持生活,讓她有口飯吃,讓她在教堂裡學習禱告和禮儀,讓她成為一個善良、溫柔的人。
然而,這夠嗎?這真的能讓希琳擁有一個幸福的人生嗎?
鎮長的話不斷在她耳邊回響,“教堂裡能給她什麼?清貧?禁锢?她終究會被命運抛棄。但如果她去了莊園,她會成為最受寵愛的女人,會擁有一切。”
一切本應在希琳的一聲聲“媽媽,我不願意”中停止……
但最終,軟弱,還是使她松開了手,放任女兒走向了那不可挽回的深淵。
……
希琳走後,她再也沒有見過她。
她一次次在鎮上打聽她的消息,每次得到的答案都無比相似,莊園仆人們總是笑着說,“夫人過得很好,她是莊園的太陽,是家主的摯愛。”
鎮子裡的人繪聲繪色地描述着,希琳如何穿着最昂貴的長裙,在華麗的莊園裡悠閑地散步,如何在宴會上微笑着接受貴族們的贊美,如何幸福地依偎在坎貝莉家主的身旁。
他們的話語總是那樣美好,無懈可擊,甚至……
甚至,還有希琳親手寫來的信。
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訴她,希琳真的過得很好,真的幸福,真的已經忘記了教堂這個貧寒的家。
……
直到某天,當她如往常般推開教堂的大門時,她看到鎮子淪為了一片殘肢的血海……
恐怖的循環開始了。
她成了不死的孤魂,和鎮上的每一個人一樣,被無限的時間重置了。
怪物,死亡,複活,重複,不斷刷新的繼承人候選,一切都在那一天被徹底的颠覆了模樣,唯一不變的隻有——
她依然見不到她的女兒。
也就是在那一刻,她的心猛地一沉,從靈魂深處傳來了一個聲音一句又一句地質問她。
希琳,真的過的好嗎?
希琳,真的得到她想要的人生了嗎?
現在這個應有盡有的坎貝莉夫人,真的是她的希琳嗎?
她的希琳,在哪?
……
現在,一切的質問都被敲碎在了面前這張不人不鬼的恐怖的面容前面,支離破碎。
那些仆人,他們在騙她!
那些鎮上的人,他們在騙她!
她終于意識到,自己親手,将希琳送入了地獄!
“這些東西……!”吉潘亞突然瘋了一般的爬起來,沖進木質座椅的底部拿出了一堆白色的信紙。
那些信紙數量不多,但是卻整整齊齊的被細繩綁着,破舊不堪的褶皺紙面仿佛被人珍惜的翻閱過無數次——
這些信曾是她無盡輪回中唯一的希望,是她無盡思念的象征。
保護完好的紙頁被狀若瘋魔的修女無情地撕碎,紛揚的碎片如同大雪般落下……
【媽媽,我很好。】
“假的!”
【家主待我很好,我在這裡的生活比夢裡還要美好。】
“假的!!”
【我有一架漂亮的鋼琴,每天都有人教我演奏。】
“假的!!!”
【我有很多美麗的裙子,每天都能參加宴會。】
“假的!!!!”
【我過得很好,真的。】
“都是假的!假的!!假的!!!”她的聲音嘶啞到近乎破碎,眼淚大滴大滴地砸在滿地的紙屑上,每喊出這句話,都像是在狠狠地鞭打自己,将自己拖入更深的罪惡深淵……
直到,冰涼的血管拉住了她的手。
來自黑暗中的聲音,猶如一柄鏽蝕的刀刃,緩慢的響起。
“……痛……”
血管扭曲蠕動,如同一隻垂死掙紮的野獸,黑暗中的怪物終于開口了。
那聲音尖銳、破碎、幹澀,仿佛一個被煙火燒壞喉嚨的嬰兒,努力學着曾經的自己,艱難地、緩慢地、顫抖地吐出那曾經再平常不過的音節。
“媽……媽……我好痛……”
血管劇烈顫動,仿佛也在訴說着這十年的絕望折磨。
曾經那些酷刑中未喊過一聲痛的少女,在此刻,在這個她曾經依靠、曾經愛過、曾經期待着能來拯救自己的母親面前,終于像個孩子一樣,吐露了她的痛苦。
不是憤怒,不是仇恨,不是怨毒,不是殺意。
隻是單純的痛苦。
“早點……來……見你……是不是……就不會……痛……這麼久了……”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猶如被碾碎的音符,一字一字地墜落在這死寂的空氣裡,沉重到仿佛能把所有人埋葬。
她哭不出來。
她喊不出來。
可是,她真的一直都好痛。
吉潘亞的臉色慘白如紙,她整個人癱坐在地上,手指顫抖得連一絲力氣都沒有,她的嘴唇開合,想說些什麼,可是喉嚨裡仿佛藏了把刀刃,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可是最終,她還是擠出了聲音,如蚊呐般艱難,“……媽媽在……”
【叮鈴】
搖着鈴铛的修女笑了。
【希琳】
【希琳不哭,媽媽在。】
吉潘亞再一次伸出了手,沒有一絲猶豫,再次撫上了那些盤踞的血管,像是撫摸着一個想要歸家的孩子,“我們回家,希琳,我們回家,我們不要那個莊園了,這裡永遠都是你的家。”
她終于在無盡的長夜裡,摸索到了回家的燈火。
“……好……”
她答應了。
她回家了。
希琳啊,請不要再悲傷,也不要再憤怒,因為世界還有值得你愛的人,也還有人在深刻的愛着你。
希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