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外的空間很大,藍色的窗簾擠在牆角裡,天空的灰色光線透過四方的窗戶投射在白色的方磚地面上,環境空曠而明亮。
這種明亮仿佛帶有潔淨的作用,把陰影都模糊了。空氣中的消毒水味聞得太久,神經末梢已然麻木。
好像這個無限接近生命與死亡的地方不是别處,而正是宗教中神秘的天堂。
“唰——”手術室的門猛地被拉開,帶着藍綠色無菌帽的醫生出來,嗓音沙啞地高喊:“侯佩恩,送進ICU。”
在明亮得可以照見靈魂震顫的光線中來回徘徊的一家人終于定住,懸而未決的焦慮終于有了下落。
一時間也說不好是更下沉,還是再也不懸空的安定。
隻是木木地跟上去,幫忙扶住床:“哦,好的,好的。”
剛剛他們還聊了名為侯佩恩的老人熬夜在路邊下棋的事,男女幹巴巴地笑,說“老頭子到底哪裡來的瘾”,接着又輕松地提起:“等咱爸做完手術,回去給他買副新的棋吧,瞧家裡那副都被盤成什麼樣兒了,蒼蠅落上頭都劈叉!”
現在隻剩下病床推過去時候輪子的聲響,低低地在光亮上滾過,沒留下任何痕迹。
也像這家人寂靜沉默地離去。
醫生留意到站在椅子旁面無表情的青年:“是常秀娟的家屬嗎?”
那青年放空的目光這才聚攏:“嗯。”
“過來簽一下病危通知書。”
.
裴安生對着打不通的電話,再一次陷入迷茫的狀态裡。
這幾天他在家休息,順便把自己談過戀愛的朋友都騷擾了個遍,好打聽清楚現在的年輕人都是怎麼戀愛的。
那天顧尋北說了喜歡自己……
那他們這算是在一起了吧?
都已經互通心意了啊。
雖然沒有很隆重的表白環節,但好在他們發生了實質性的關系,如果論激烈程度來算的話,裴安生覺得他倆定情的那一晚還是很轟轟烈烈的。
可是顧尋北這小子這幾天對他的态度的确也是冷淡了點兒。
三通電話沒打通。
那應該是因為有事導緻他沒看手機吧。裴安生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不會再那麼誇張地自己吓自己了。
他納悶地翻着自己這幾天和顧尋北的聊天記錄。
隻是聊了些有的沒的,吃了沒,睡了沒,起了沒。
這一點也不像是他朋友描述的熱戀期的小情侶的樣子啊?
這顧尋北回複自己消息和他倆剛認識的時候有區别嗎?
裴安生又有點抓狂了。
顧尋北是真的喜歡自己的對吧?
不知道是不是從小到大聽了太多假話,他對所有說得太實在的話都隻能信上三四分。
不過在認識顧尋北之前,他并沒有發現自己這麼生性多疑。
可能是其他人他不在乎,真話假話都無所謂。
但是顧尋北不一樣。
他們将要建立的關系,也和其他人不一樣。
裴安生雖然對此十分陌生,但他也很清楚,這是一種不應該摻雜着欺騙的關系。
所以真話很重要。
但就算理智讓他相信顧尋北說的話是真的,裴安生心裡卻仍舊疑神疑鬼。
得到多少都不夠。他好像才剛剛開始明白什麼是餓。
猶豫了一會兒,裴安生找趙遠程要了白瓷的聯系方式。反正他閑的也是閑的……
手機調至靜音的顧尋北,此時正靜靜地站在手術室外,目光筆直卻又渙散地盯着緊閉的鐵門。
雖然已經是深秋,可是醫院仍舊開着空調。他的手臂上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但他沒有覺察。
被他放在褲兜裡的手機屏幕亮了,顯示白瓷來電。
“小北——”
猶豫,低沉,怯懦的中年男聲幽幽地蕩進這間空曠冰冷的樓層。
顧尋北并沒有第一時間回頭。
他的注意力全被剛剛那個送進ICU的老人吸引,還有他親手簽下的協議書,如果手術出現意外,他的奶奶也會被送進ICU,插呼吸機,上心髒起搏器。
這個選擇是不是錯誤的?
如果真的到了那個時候,奶奶會不會希望自己走得灑脫又體面?
冰涼的掌心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布滿了薄汗,顧尋北頭一回因為自己思慮不周懊惱。
他早該在做手術之前和奶奶商量好的。
一隻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猛地将他從毫無意義的自責中扯了回來。
那隻手隻觸碰了他一下,立馬畏縮地收走。
“小北……”
這一回的聲音比第一回還低,仿佛是已經失去全部勇氣後的喃喃。
但這一回顧尋北聽清了。
隻是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回過頭後看見的人,眼睛睜了太久,變得幹巴巴的,他眨了眨眼,把眼鏡重新往鼻梁上推了一下。
但他還是忘了叫人。
“抱歉,我才得到你媽媽的消息,今天剛落地京城,具體的情況等你奶奶出來我再和你解釋……”
“心髒起搏器,該不該上?”顧尋北又眨了下眼。
他大概是想說,沒關系。
沒關系的老爸,我知道你和媽媽都已經做得很好了。你們給了我很幸福的童年,後來發生的那些事情都不是你們的過錯。
人都太渺小了,忙着生存已經很不容易,把重組家庭的事情放在一旁都是可以的。
老爸,我都理解,沒關系,不用着急和我解釋。
你和媽媽還活着,活得如果不算辛苦,沒有活在過去的陰影裡,就夠了。
他不是一個情感過剩的人,春天是春天,冬天是冬天。他沒有文學的天分,也并沒有多少藝術的細胞。
有目标,然後達成。他所理解的生活就是這樣。他從來不會對于既定的事實過分解讀,他不喜歡上價值,一是一二是二,這就是科學。
他們一家人分開了,遇到了不公平的事,他的成長有遺憾,但時間不能倒流,他無法改變,也無意願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