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夜裡,茯苓回了屋子。
與她同屋的姑娘叫做知秋,與她年紀相仿,生得鵝蛋臉、狐狸眼,有點妩媚的模樣,是家裡吃不起飯,才賣進來的。
茯苓話不多,知秋整個人也顯得心不在焉,于是交談兩句,便都上床睡覺了。
半夜卻有開門的聲響,茯苓迷迷糊糊,實在睜不開眼,索性一翻身,蒙着被子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卻聽聞,知秋失蹤了。
嬷嬷問到時,茯苓猶豫不已,不知該不該把昨天的異樣說出去?
就見有人匆匆跑過來,附在嬷嬷耳邊,不知說了什麼。
嬷嬷的眉頭頓時皺得能夾死蒼蠅,她看向手底下怯生生的少女,突然冷笑一聲:“正好,都跟我過來,看看不守規矩的下場。”
茯苓心中,有些不詳的預感。
果然,這預感随着進到殿中,變為了現實。腳步生生頓住,愣怔地看着地面。
腳下踩着的地磚之間,都是鐵鏽的深紅,那些紅色滲進每一個縫隙,紅得近黑,仿佛一層層反複刷上去又幹透了的紅漆,撲面而來一股腥臭的血味兒。
而不遠處,則躺着一道人影。
那是……知秋。
不成人形地躺在那裡,披頭散發,渾身是血,手指偶爾彈動一下。
随着身下的血漸漸淌成了血泊,漸漸不動了,就那麼無聲無息地死去。
穿着和她們一樣的服飾,連腳上的鞋,都是一模一樣的。
茯苓有一瞬間,覺得躺在那的不是知秋,而是自己。
她心口不斷冒出寒氣,小腿止不住顫抖,原來宮裡是這樣可怖的地方!僵硬着,跟着身旁的人跪了下去,嘴裡喊着,“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卻咂摸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兒。
周遭極為安靜,上位者遲遲不發話,無形的陰霾彙聚在頭頂。
“拖下去喂狗。”終于,高位上的蟒袍男子發話了。
他的态度,就仿佛那是什麼牲畜。
“慢着。”忽然地,有人道,“把她的屍骨送回家鄉。”
嗓音低沉清冽,不緊不慢。
這一下,全場都安靜了,誰敢駁太子的命令,又是誰,敢這樣在儲君跟前說話?
隻是,太子竟無不悅,順着那人的話開口:“都聾了嗎,還不照着少師的吩咐去辦!”
知秋的屍體很快就被守衛們拖了下去,隻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門也被關上,原本還算明亮的大殿瞬間變得陰森。
一陣長久的沉默後。
“臣僭越。”
那道男聲再度輕緩響起,悅耳動聽如同仙樂,聽上去卻有種說不出的散漫,仿佛不怎麼把人放在眼裡似的。
茯苓忍不住偷偷把頭擡起一點兒,隻見那繪着山水的圍屏處放置了一把太師椅,椅子上,端坐着一個青年。
绯色的鶴補官袍,極熱烈的顔色,大紅的袖子長及垂地,手中正抱了隻雪白的團兒在膝上,緩慢撫摸着。
是隻白貓兒,修長的手指撫過貓兒的雙耳,惹得那小東西眯起湛藍色的雙眼,舒服地哼唧不斷。
最吸引人的,卻是青年的手,比貓兒通身光滑水亮的毛發還要好看,一捧雪似的微光瑩潤。
再往上,那人坐在暗處,臉龐被陰影籠着,看不太清。
隻從绯紅衣領間探出一截白皙的頸項,仙鶴般弧度優美。
太子原本一臉的戾氣,在轉向那人時全都消失殆盡,變得恭順至極。一國太子,面對這個小了自己許多的年輕男子,卻像做錯了事、怕被責罰的小輩。
他彎着腰,臉部肌肉僵硬,有些皮笑肉不笑道:
“那賤.婢膽大包天,竟敢趁夜驚擾老師安眠。學生如此處置,老師可還滿意?”
老師……
聽到這兩個字,茯苓瞳孔猛地一縮,把頭深深低了下去。
周圍更是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之聲。
原來,這個穿着朝服的年輕男子,就是昨晚她們談論過的——
太子少師崔湛,崔蘭時。
崔湛不疾不徐道:
“殿下從民間廣選玉姬奴一事,陛下本就頗有微詞。今夜殺人之事若是傳出去,殿下在陛下那裡,恐怕不好交代。”
想到陰晴不定,刻薄寡恩的父皇,太子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轉瞬又笑道:
“違反宮規,本就該死。莫非人都死了,老師反倒起了憐香惜玉之心?”
崔湛低笑一聲,拳頭抵在唇邊,虛與委蛇道:
“臣隻是身體抱恙,不太能見得血腥。”
他擡起眼朝太子看去:
“眼看天色不早,殿下也該就寝了。”
如此,便輪到太子選擇玉姬奴來侍寝了。
經過這一插曲,茯苓明顯感到身邊的人都有些魂不守舍。
有人低聲哽咽道:“太子不拿我們的命當命,少師大人卻是個實打實的君子,身居高位,卻願為知秋殓屍,給她留最後一絲體面……若能得到他的庇佑,就好了……”
說話的人叫蘭姜,也是她昨天提議接近少師。
蘭姜的聲音不輕不重,卻剛好能被茯苓和另一個少女捕捉到。
身旁突然掠過一道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了出去,拽住崔湛的衣角。
“少、少師大人,求您救救民女吧,民女不是自願進宮的!是被那些狗官逼着,以強權要挾才不得不進宮的!還請少師大人明察,千萬要還民女一個公道啊!”
她跪在地上,望着崔湛的眼中滿是渴望,仿佛那是能夠救她脫離苦海的神明。
茯苓記得這少女是跟知秋一個縣城來的,親眼看見知秋的屍體,隻怕對方的精神已經崩潰,這才不顧場合地攔住了少師。
所有人都不敢說話,唯有太子指了指崔湛懷中的貓,皮笑肉不笑道:
“看來,不僅這隻禦貓舍不得你,這些漂亮的小東西也很舍不得你走啊!”
茯苓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聽太子高聲道:“既然如此,不如今夜少師便留下來,與孤同樂,如何?”
什麼?!
茯苓震驚得呆住,卻無人對此提出異議。
崔湛長久不語。
宮人們紛紛屏息,誰不知崔少師平生最厭惡應酬交際,京中想奉他為座上賓的不在少數,卻都被拒,又怎會答應太子這,君臣共享美人的荒唐提議?
崔湛長身玉立,顔如渥丹。他眸光帶着審視,緩緩掃過太子。
按理說,臣子不能直視君王,他卻坦然得仿佛天生就該如此,巨大的壓迫感讓太子情不自禁吞咽了一口唾沫。
須臾,崔少師破天荒地微微颔首:
“也好。”
他将懷中貓兒交給随從,欠身道:“還請殿下容臣去換身衣裳。”
崔湛離開後,太子如蒙大赦,癱坐在座椅上,高懸的心微微放下,眉眼亦是舒展了許多,畢竟同為男人,而在以男人為主導的交際場上,酒和女人無疑是最好的調和劑。
想到這裡,他眉間倏忽攢起焦躁,崔湛肯答應他的提議,想必這批玉姬奴中有他中意的人選。
是誰?
接觸到太子陰鸷的眸光,玉姬奴們都是一抖。
“你。”
太子緩緩擡手,指着一人,正是剛剛鬥膽攔住少師的人,他沉聲道:
“既然你這麼想去少師身邊伺候,孤給你這個機會。”
他一個眼神,便有宮人端着托盤上前。
托盤裡,放了三盞酒。
那少女“噗通”跪下。
“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你怕什麼?怕孤毒死你?”太子哈哈一笑,“你放心,孤不僅不會殺你,孤還要重重用你!”
“一會兒,你們一人拿上一盞酒,輪番給少師敬酒。誰能讓少師喝下你們的酒,孤重重有賞!”
“反之,”他目光挪向那灘血迹,頓住,沒有将後面的話說完。
但,即便是茯苓都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如若少師拒絕了她們奉上的酒,她們,就會是知秋那般下場!
嬷嬷忍不住跪了下來,勸說道:
“殿下此舉,恐怕欠妥,宮中誰人不知,少師滴酒不沾……”
美人如奇珍,千金難求,這批玉姬奴可是從民間千挑萬選,哪一個拎出來都是姿容絕世的美女,且都不過及笄之年,說是那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也不為過,可太子的舉動,真是把她們往絕路上逼!
偏偏她們身份低賤,根本無法反抗!
太子冷哼一聲:
“不想死,那就讓孤看看你們的本事。”
嬷嬷面容慘淡,望着茯苓等人的臉色帶了遺憾和惋惜。
今夜這些姑娘們的命,怕是都保不住了。
***
宴會很快布置完畢。
是夜,秋風送爽,燈如長龍,太子舉起酒杯,滿臉堆笑道:
“既是尋常家宴,便不以君臣相稱了。表弟,今夜若有合你心意的,盡管帶下去,讓她們好生伺候!這些玉姬奴,我都命人精心調教過,聽話乖巧得很,床帷之間怎麼折騰都不會掃興,保管令表弟滿意。”
這話說得露.骨,簡直不堪入耳,崔湛卻面無表情,白皙的指骨在扶手叩動,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
他朝服已褪,換了一身精細華麗的白衣,腰上懸一枚長穗玉佩。
青年氣度矜貴,高不可攀,又透着說不出的風雅,隻令人感歎,好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太子使了個眼色,那先前向崔湛求助過的少女便率先出列,戰戰兢兢,又滿含期待地端着酒杯上前。
她低着頭,跪坐在崔湛身邊,擡頭看向男子時,眼中倏地閃過一絲驚豔。
都說崔家三郎芝蘭玉樹,沒想到,竟然生得這般英俊。
眉如刀裁,斜飛入鬓。鳳眼狹長,眸若漆石,下颌弧度深刻完美,令人心中怦然不止。
她難捺激動,就連端起酒杯的手,都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