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再阻礙紀洄。
他又開始一刻不停地狂奔,天色好像越來越黑,又好像泛着灰白。
今年的冬天還沒有下雪。
但是特别特别冷。
冬天的風又冷又幹,打在臉上就像是刀子在刮,紀洄一直以為自己早就不怕痛了,以為自己早就該習慣了痛,甚至是很迷戀痛的。
卻原來隻是跟那些記憶一樣,刻意忘卻,以為這樣就真的不會痛。
可是不是,他的痛從心髒開始往全身蔓延,讓他呼吸困難,心率失衡。
斐家這一處地方他一直都不願意來,因為不想去面對過去那個無能的自己。
雖然他現在覺得自己還是如此,但他想把斐溯一起帶走。
七年前就這樣想了。
圍牆外圍了不少人,見到紀洄,像是收到指令一樣為他讓路。
紀洄站在石子路上擡頭,看見斐溯房間的窗下那一片紅月季上散着很多塊碎玻璃,砸得冬日少見的鮮豔顔色成了觸目驚心的模樣。
窗口沒有因此暴露,而是被釘上了三層木闆。
突兀又醜陋。
紀洄從大門走進去,裡面一片狼藉,很明顯經過了一場紛亂的争鬥。
被砸破的古董花瓶和玻璃酒櫃,茶幾邊掉了一地的瓷片和陶片,地面上已經幹涸的茶漬和水漬,淩亂的擺件,歪掉的挂畫。
還有一束已經變色的蜷曲的枯萎的花。
紀洄彎腰,抱起那束花,将濺上去的雜物用手指一一摘掉,在這個時間裡,他走到斐溯房間的門口。
那個角落的門框上面同樣釘滿了木闆,都要看不見裡面的門,隻剩下底下一個送食物的小洞。
紀洄回頭,看向一直跟着他的警衛,神色平靜,聲音也聽不出情緒:“砸開。砸不開,我就把這裡燒了。”
警衛低着頭,朝其他保镖模樣的人招手,他們一層一層地撬開木闆,露出裡面已經沒有了鎖的門。
紀洄所有強撐的勇氣忽然就都随着這一層層剝開的東西一起被卸掉了,他不敢推開這扇門。
他不敢想象裡面是怎麼樣的場景,他怕無法承受,怕自己發瘋。
但門終于還是開了。
裡面沒有開燈。
走廊上的光線刺得斐溯偏過了頭,他坐在正對着房間門的地上,身後是那扇被封死的窗。
于是外面的光照出一條路,紀洄的影子拉得和路一樣長,堪堪落在斐溯身上。
将他覆蓋。
他還在這。
斐溯還沒适應視物,幾乎是雙目麻木地扭回頭,往門口看過來,有那麼一瞬之間,那雙黑沉的眼睛,亮了起來。
燈光成了日光,一如初見時那樣傾落在他身上。
給予他再一次的可望可即。
紀洄看清了斐溯臉上的傷,兩手都是結痂的傷口。
他抱緊了手裡的花,踉跄着走完最後幾步。
終于到極限的雙腿猛地跪下。
想象中的痛感沒有出現。
他被一個堅定的懷抱接住了。
連同緊握在他手裡的花一起。
今年的冬天确實還沒有下雪。
斐溯擡手,用食指摩挲着紀洄的側臉,露出獨屬于他的、極好看的笑:“是夢嗎,還是幻覺啊。”
紀洄一手抱花一手抱他,埋在斐溯的肩窩,隻擠出一個字:“走。”
跟我走。
就和那個時候說好的一樣。
他們手牽着手,一個冰涼,一個滾熱。
卻誰都沒有感覺到異常。
繞過那些人為制造的狼藉,走入懸挂着一輪彎月的夜色裡。
車上安靜了很久,隻能聽見高低不一的呼吸聲。
小鄧小心翼翼地開口:“小洄,是回家還是去哪裡?”
紀洄像是根本沒聽見一樣,眼神渙散着沒聚焦,還是斐溯捂着嘴咳嗽幾聲,報了公寓的地址。
他們的手還在牽着,放在座椅中間,一刻也不想松開。
斐溯牽着紀洄,兩個人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公寓裡,關上門,打開燈。
空氣中有灰塵飛舞。
沒有人動。
還是斐溯的咳嗽聲驚醒了犯癔症的紀洄,首先感受到的是斐溯溫度過高的身體。
“你發燒了?”紀洄開口了好幾次才恢複正常的音調,“家裡有藥嗎?”
他一點都不想去醫院。
斐溯點頭,正要去拿,紀洄把他摁在了沙發上坐下,自己按照斐溯的指示拿上退燒藥,用電熱壺燒上水,也坐在了沙發上。
又是一陣無言的寂靜。
斐溯眼睛一直跟着紀洄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安靜下來,突然笑了一聲。
紀洄反應遲鈍地瞪他:“笑什麼?”
“怎麼還抱着這個。”斐溯指尖點着紀洄手裡的花,“不好看了。”
他選了三天,包了一天。
還以為送不出去。
但現在這樣還不如不送出去。
紀洄察覺到斐溯的情緒,将花放在茶幾上,起身就要往外走。
“去哪兒?”斐溯拉住紀洄的衣角,語速都變快,還有些慌亂。
紀洄沒回答,突然回過頭,親了斐溯的額頭一下,趁這人呆愣住的時候快步走向放藥物的地方,拿了藥水和軟膏又坐回來。
他将斐溯捂在額頭上的手粗暴地拉下來,上藥的動作卻很輕柔,那些結痂的傷口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又開始滲血,還有他的食指也破了皮,臉上也有不少淤痕。
紀洄細緻地處理着這些傷痛,自己遲鈍的痛覺神經感同身受着,比他還要痛。
“紀洄,你心疼我啊?”斐溯很輕地開口,低到近乎聽不見。
但是他們靠得太近,耳鬓厮磨的程度,就連心裡在說的話都可以聽見。
“你是心疼我,還是喜歡我。”
看得見的傷口處理得差不多了,紀洄盯着斐溯的領口,将空調的溫度調高,意思很明顯,斐溯卻沒有如他所願地開始袒露身上的傷痛,而是盯着紀洄的眼睛,近乎執拗地開口問他。
紀洄被他問得有些愣怔,原本明朗的心意也随着不清醒的腦子模糊起來。
他真的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種問題。
是感受到特别,所以開始有了其他的用意。
還是本來就心懷不可說之情,才會去特殊對待。
紀洄開口幾次,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别心疼我了,說你,喜歡我。”
斐溯更加靠近他,歪着頭,半閉上眼,嘴唇都要碰上嘴唇。
紀洄的呼吸失去原本的節奏,比他更快地吻了上去,在唇齒糾纏之前,聽見彼此的聲音。
“我無法自控地想要靠近你。”
于是滿室明亮,窗戶外看不見彎月,隻能看見路燈下飛舞的雪片。
薄雪試探着落到地面,才剛觸及,就被灼熱到蒸騰。
今年的雪來得格外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