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洄心裡遠沒有在他面對朋友表現出來的那樣輕松,但他依舊很冷靜地沒有催促小鄧,正好碰上襲江大橋堵車高峰的時候也尤其平靜。
換做以前,他估計自己早就不管不顧地下車跑了。
就像剛剛那樣,瘋跳下去,傻跑一陣,直到身體發出不堪重負的警告。
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忽然清醒片刻。
然後變得更傻更瘋。
紀洄根據雲女士發過來的消息,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斐水生的私人病房門口,他往裡面看了一眼,斐水生還未清醒,床邊是一堆陪護人員。
斐溯真的不在。
紀洄的心還在往下沉,深呼吸了好幾次,借着消毒水的味道終于讓自己冷靜下來,這才走進隔壁的休息室。
裡面一個男人正靠在床頭翹着二郎腿打遊戲,嘴裡的喊聲在房間裡回蕩,完全沒有注意進來了一個陌生人。
“斐海軍呢?”紀洄環顧周圍,很是嫌棄滿屋子的煙味和槟榔味,沒繼續往裡面走,站定在窗戶旁,他話說得慢,呼吸也放緩。
“找你爺爺幹什麼?”男人頭也沒擡,敷衍了一句,對着手機的喊聲變得更大,“一群菜逼!靠!又輸了!”
“都說了要你小點聲,是聽不懂話嗎?”裡間走出來一個人,不耐煩的語氣在看到紀洄的那一刻戛然而止,那張隻剩惡心的臉上露出個油膩的笑,咧開嘴滿口黃牙,“小洄啊。”
紀洄平靜地看着斐海軍,沒靠近,也沒讓他靠近:“我找斐溯。”
“他不在這。”斐海軍點了根煙,随口回答完就開始說别的,“聽說紅雲最近......”
“讓我進斐家。”紀洄打斷他,并不覺得他們是可以互相寒暄的關系。
斐海軍把煙灰抖到地上,仍是沒答應,用很贊賞的語氣對着紀洄開口:“小洄啊,我很欣慰,你成熟不少,不會像以前那樣一言不合就向長輩動手了。”
見紀洄沒有任何表情上的變化,他表現得意外卻還是在自說自話:“我知道小洄你想見我兒子,但是我也沒辦法,上次戒同所沒給他戒幹淨,老爺子又給送回去了。”
在校服的袖子之下,紀洄用拇指摸過食指,從指尖到關節再到指根,想象着撫摸上那些陳年的月牙痕。
想象着觸及斐溯身上隐形的沉疴。
“我要進斐家。”
扔下這句話,紀洄再也不想多待,他怕自己忍不住又在醫院裡動手。
“爸,這誰家小孩啊?怎麼敢這麼跟你說話,他也沒媽教啊?”
“哎,沒辦法,誰讓人家有好幾個咱們惹不起的後台呢。”
斐海軍看着手機裡的信息,想到剛才接的電話,收起惺惺作态的笑容,神色陰狠地看着紀洄的背影,随即重重地摔上了門。
紀洄腳步有些虛浮,跨出醫院大門的那一刻扶着立柱開始幹嘔,他這才想起來,自己這幾天其實沒吃什麼東西。
小鄧連忙把人扶上車喂了點水,紀洄隻抿了一點潤着嘴唇,給小鄧報了個拗口的地址就沒再開口。
他阖上眼,幾乎是無可避免地想到了去年的這個時候。
初三和斐溯分開之後,紀洄一直都在等待和斐溯再見面的那一天。
十六中剛開學的時候,他在公告欄的分班表前站了不知道多久,順着找倒着找,橫着看豎着看,人群在他身邊來來去去,從冬到冬,從期待到生氣地期待。
他參加那麼多競賽,也不過是想有機會和斐溯見到面罷了。
他還想過見到面第一件事就是跟斐溯打一架,最好是把他腿打斷,把他生活都打得不能自理才好。
可惜連這個機會都未曾有過。
直到去醫院複檢的時候遇到斐海軍和斐水生。
斐海軍那時候也是故意對紀洄說着沒意義的話語,抓着紀洄的痛點冷嘲熱諷,以此取樂。
紀洄那時近乎是被點燃的炮仗,逮誰就炸誰,他想到斐海軍對斐溯做的那些事情,雙眼通紅,掐住斐海軍的脖子将他摁在牆上,聲音嘶啞:“你們到底把他送到哪去了!”
斐海軍終于不再是端着長輩的姿态說廢話,臉憋得通紅,一字一頓道:“你不知道嗎,他是個同性戀,這是病,得治。我們當然是把他送到‘戒同所’去了。”
紀洄牙關緊咬:“為什麼......”
察覺到紀洄的手松了勁,斐海軍猛地推開他,整理着自己的西裝和領帶,看着紀洄像在看一頭無能為力的困獸,陰狠中帶着憐憫:“你說為什麼?”
“不都是因為你嗎?”
“他喜歡你啊。”
紀洄一拳揮過去:“為什麼!”
斐海軍沒能躲開,頭被打得一偏,正要還手,被一直在冷眼觀看的斐水生阻止,斐海軍朝着紀洄嗤笑一聲:“小洄啊,這是大人們的決定,畢竟是對小溯好的事情。你也不想讓他變成那種上不得台面的東西吧。”
他一邊說一邊替斐水生打開病房門,看着靠在牆壁上難以置信到臉色慘白的紀洄,故作好心地勸道:“而且小洄啊,這是我們自己家裡的事情,你一個别人家的小孩子就别摻和了,回學校讀書去吧。斐溯那種沒良心的東西,配不上你,你把斐溯當朋友,他可是想上了你。”
紀洄猛地擡眼,死死地看着這個滿嘴爛話的男人,忽然想到笑得天真爛漫的蘇歆,開始一陣一陣地反胃。
不理解,不明白,不接受。
斐水生原本沒什麼反應,不知道斐海軍的哪句話刺中了他,冷厲的眼神向斐海軍射過來,猛地拂袖,揮開虛扶着自己的兒子,回頭朝紀洄還能擺出個慈和的笑:“跟我進來吧,小洄。”
紀洄腦子都是空白的,隻剩下“斐溯被送去戒同所”這一句話。
他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
在那個男生跟他表過白之後,他意識到自己的性取向,了解了很多有關于這方面的資料,其中也不乏戒同所這種違法機構的介紹。
雖然違法,但它确實存在。明明世紀初同性戀就已去病化,到現在即使還存在着性取向障礙的精神病診斷,但性取向本身并不該被稱為精神障礙,太多人斷章取義,借此混為一談。
于是這些誤解和濫用打着性取向障礙的名義對同性戀進行“矯正治療”。
戒同所裡面那些治療方式在紀洄看來和虐待沒有什麼區别,還是身與心的雙重虐待。
能從裡面出來都是劫後餘生。
紀洄不敢去想斐溯會過着怎麼樣的生活。
他站在陽光之下路過水霧洲的一年四季,時不時抱怨或者暗罵那個不曾履行約定的人,卻絲毫不知道他在陰暗潮濕的地方不辨四季。
斐水生和斐海軍才是真父子。
斐水生扶着窗台站穩,等紀洄回過一點神才開口,字句惡言:“我很喜歡小溯,因為他很聰明,很适合接我的班,還因為我覺得他不像個人。”
“所以我把他帶在身邊,重新當一個小嬰兒養起來,讓他必須對着所有人笑,讓他懂得什麼情緒叫愉悅,以至于對任何人都可以笑臉相迎。”
“讓人去和他打架,想讓他學會憤怒,憤怒沒學會,倒是學了一身打架的本事,也算是有點人樣。”
“把他送去戒同所,想讓他學會懼怕,可是你知道嗎,我去看過,他在進行厭惡療法的時候,看着你的照片,還能露出讓我非常意外的表情,也是這個時候,我決定把他接出來。”
“因為這些事對他來說好像都沒有真正成功,不過讓我開心的是,他學會了憎恨。”
“還是那種,蟄伏的、忍辱負重的憎恨。深刻到令人害怕,也令人興奮。”
紀洄想讓他别說了,嘴唇顫抖着,發不出任何聲音。
于是斐水生更加憐憫地看着他,吐出最後的幾句話。
“所以我意識到,他對你不一樣。”
“他天生就會愛你。”
紀洄在斐水生面前給紀紅雲打電話,哭喊着讓他去把斐溯救出來,父親的言辭讓他更加難過,就因為他們隻是普通朋友。
最後雲碧水親自找人查封了那處戒同所,還和紀紅雲吵了結婚二十多年來的第一次架。
隻是當時斐溯已經離開了那裡。
他又找不到他了。
那天過後,紀洄像十歲那年又發起了高燒,醒來之後面對父母的擔憂與問候,開口第一句話是讓他們别再吵架。
他回到學校,學習,考試,放寒假,開學,學習,分班,再放暑假。
半年的時間裡,他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
也就是這半年,他開始持續性失眠,不與人言,隻是一味地自苦。
和以往一樣,忘記就好。
都是他的錯,忘掉算了。
可是他高估了自己。
看到斐溯的那一刻,模糊的記憶一天比一天清晰。
他們都在裝作若無其事,一如既往地作着并不高明的掩飾。
心疼他,靠近他。
想要抓住他。
哪怕又要被分離。
哪怕隻有這片刻的光景。
哪怕隻剩下那一瞬之間的貪戀也是好的。
車子穩穩地停在軍區大院門口,被例行問了幾句之後還是不讓開車進,紀洄有些不耐煩,跳下車熟門熟路地跑進去。
警衛想攔着他,小鄧笑臉迎上去,将手機遞給警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