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期開學的時候,王耀終于變得更像是一個學生了,導師對他的自學能力和刻苦态度非常滿意,在融入課程的同時,他終于開始逐漸接觸到了專項課題。這種充實的感覺令他感到踏實,而白晝越來越長的北國之城也似乎不再那樣令人壓抑了。
托裡斯和所有SL人一樣狂熱地愛着夏天,籃球就是他宣洩愛的主要方式,他想要邀請所有人參加這個富有意義的活動,包括王耀。但是他的同學們覺得不合适:“他還是我們這學期基礎課的老師呢。”
的确,王耀負責機械原理課下冊的教學内容,可能除了托裡斯并沒有人把他當做真正的同學。
“而且他不喜歡打籃球。”伊萬聳了聳肩膀。
“他喜歡的體育項目是國際象棋麼?”有人開了個玩笑。
“也許,”伊萬是中鋒,他拿着球站了起來,“托裡斯,你再磨蹭就去當裁判吧。”
大家哈哈地笑了起來,當球在天空劃出一道弧線的時候,小夥子們便追着球跑了起來。
“一群可憐的蠢貨,”别裡亞耶夫教授慵懶地依靠在窗前看着操場,“在一個沒有姑娘的學校裡打球還能如此開心,真是可憐的蠢貨們。”
“教授,當年一定有許多姑娘為您歡呼吧?”正在寫教案的王耀擡頭笑了一下。
“哦,王耀,你猜錯了,列甯格勒大學的女孩子們隻會為伊萬這樣的小夥子歡呼,她們可對我這樣的戴着眼鏡的書呆子沒有興趣。”
“教授!您對自己的嘲諷真可怕!”王耀搖了搖頭,“不過您好像和伊萬同學很熟?”
“我和他母親都曾是列甯格勒大學的老師,哦,小王耀,你的表情才可怕呢,不要覺得一個德語老師會認識一個機械專業的老師是件奇怪的事情。好吧,的确很奇怪,那是因為我們的父輩也是同事,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就在伊萬長大的那片教師宿舍裡。說起來伊萬很奇怪,他父親的頭發和眼睛都是黑色的,喏,就像你那樣,但是他竟然繼承了他母親的樣子,和他母親長得一模一樣。”
“他父親是個軍人?”
别裡亞耶夫從鼻孔裡噴出一口氣:“一個識字的哥薩克文盲。”
“哥薩克?他不是SL人?”
“親愛的,哥薩克人當然是SL人,而且是非常SL的SL人,要知道,您所在的學校就是以哥薩克人的名字命名的,還有比布瓊尼将軍更SL的SL人麼?哥薩克是一個地區,那裡盛産騎兵,老伊萬就是其中的一員,僅此而已。”
“怪不得讓他繼續從事軍事行業。”王耀腦海裡出現了布瓊尼将軍的畫像,暗自被這個畫面吓了一跳。
“這是個很好的選擇麼?”别裡亞耶夫不屑地揚了揚眉毛,“伊萬和他不一樣,他出生在列甯格勒,不是頓河旁的鄉村,他祖父的家庭文化修養非常的好,完全可以讓他成為一個優秀的大學教授。但是他父親呢,一定要讓他在中等學校畢業後去當兵!你要知道他的畢業成績有多好!他可能以為自己團長的身份還能在他兒子身上發揮點餘熱吧?可惜他忘了這麼幾年來他在軍隊裡受着怎樣的待遇。如果不是他自己不夠優秀,蠢得連話都說不清楚的話,他早都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去啦。他為伊萬選錯了人生,他們全家都被他毀啦。”别裡亞耶夫突然開始喋喋不休,“他自己不去西伯利亞就把他女兒派去啦,可憐的姑娘,為此丢了未婚夫,還弄得一身病。這就是所謂的從勞動中攝取智慧麼?人生就是這樣的殘酷,幾年後,老伊萬對她的愧疚感就漸漸消失啦,反而覺得女兒成了他人生的拖累。明明是自己的錯,卻總是找借口來折磨自己的家人洩氣,即便不看他寫給伊萬的信我都知道他在信裡絮叨了什麼。如果他要對自己的政治問題抱怨,那伊萬要向誰去抱怨呢?抱怨因為他無能的老爹導緻他險些不能通過政審?讓他險些沒有學上?!歸根結底這都源于一個女人的選擇,女人真的非常奇怪。”
“有時候姑娘們就是會偏愛穿軍裝的男人呢,”王耀覺得氣氛有點尴尬,“法國小說裡都這樣。”
别裡亞耶夫一時啞然,他回憶起了第一次見到老伊萬的樣子,那個英姿飒爽的騎兵,帶着驕傲的笑容,有着閃閃發光的黑眼睛和閃閃發光的軍功章,站在他身旁的伊麗莎白笑容甜蜜,好像她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别裡亞耶夫有時候看到伊麗莎白的女兒便會想起她,但當她成了一副病恹恹的樣子,自己便将那個幸福的影子逐漸淡忘了:“不過無論如何,伊萬是很優秀的,希望他别像他姐姐那樣倒黴,這就夠了,這個世道,能怎樣呢?”
“伊萬的姐姐是叫安娅麼?”王耀回憶起了這個名字。
别裡亞耶夫有點吃驚地看着王耀的黑眼睛:“他竟然和你說起了他姐姐?他從不和别人說自己家裡的事情的,就連托裡斯都隻知道個大概。”
“啊,”王耀露出了個受寵若驚的表情,“可能是偶然提及。”
“哦,呵呵,”别裡亞耶夫突然難得的和善地笑了,“那一定是因為真的和你成為朋友了,王耀,雖然這倒不至于是個值得令人感到榮耀的事情,但确實有點難得。也許你不應該再叫他伊萬,你可以叫他萬尼亞了。”
“可能因為我是外國人吧,”王耀埋頭看着他的教案,“人總是需要宣洩的,我在SL也不過就待個三年,或許僅此而已。”
王耀閉上了嘴,塗改着自己才寫下的一個錯别字。
别裡亞耶夫沒有再看窗外,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ZG人,其實他從未仔細看過王耀,直到此刻,他才看清他的頭發是那樣的黑,這讓他的内心有點憂傷,因為在他的認知裡,黑色頭發的人們似乎都在他生命中扮演着強硬的角色,他們總把自己踩在腳下。這個ZG人也許因為脾氣太溫和了,又是個有趣的年輕人,讓他放棄了戒備,能夠坦誠以對。
ZG?這個詞彙他太陌生,他甚至都不關心王耀為何而來,隻是從這一刻開始,他開始有所期待,期待這一次能有不同的境遇,各方面都是。
王耀對他自己上台講課的事情并不感到緊張,畢竟他在西南聯大已經任教一年多了,而且本來就是在教《機械原理》,在充分适應了各種俄文版的專業術語後,他覺得自己應該能夠勝任這份工作。
王耀的第一堂課進展順利,從學員們的表情來看,大家能夠聽得懂他的德式俄語——雖然他覺得自己對SL已經傾注了足夠的熱愛,但是還是沒有辦法把他的小舌音彈成大舌音。
課間的時候,坐在第二排的尼古拉·維克托維茨·普羅申科拿筆捅了捅前面的伊萬:“喂,伊萬,能坐到我後面去麼?你太高啦,把黑闆都擋住了,我後面的位置也是空着的,挺了一節課的腰,我的腰都要斷啦。”
伊萬點點頭,收拾書本站了起來。
尼古拉伸了個懶腰,對旁邊的同學抱怨着:“機械課有那麼有趣麼?為什麼老師一直在笑?哦,天呐!他一直在笑!我快受不了了,再沒見過比這更蠢的事情了。”
“上課了!”王耀站在講台上拍了拍手,“布拉金斯基同學,有什麼事情麼?”
“沒有。”伊萬臉色很難看地坐了下來。
總的來說,别裡亞耶夫對王耀的授課表示滿意,雖然隻比台下的學生大兩歲,但是教師的風範還是很足的,授課節奏也把握得很好,講話條理清晰。下課後,王耀回答了幾個學生的問題,又跟着别裡亞耶夫做了一次課後總結。走出教學樓,他看了看表,計劃回宿舍放了課本再去食堂吃飯。
“你回來了?”王耀進門的時候聽到洗浴室有水聲。
裡面的人沒有回答,王耀以為他沒聽到,便自己收拾起自己的事情來。
伊萬沒想到王耀中午會回來,遲疑了一會兒,他還是盡量自然地打開了門,走了出來。
“你怎麼了?”王耀吃驚地看着他的嘴角。
“我怎麼了?”伊萬隻是把對方的話重複了一遍。
“你的嘴角破了,有點腫,還有,你的鼻子在滴血。”王耀指了指他的臉。
“沒什麼,”伊萬坐到床邊,拿手帕堵住了鼻子,“嗯,大概是撞到牆了。”
面對這種語無倫次的謊言,王耀沒有追問,他隻是到樓下找了點消炎酒精上來:“要陪你去醫院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