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暮少尉。”周霖念出眼前這個年輕軍官的名字,他露出笑容。這笑容的意味很特殊,完全是長輩面對晚輩的笑容,而非上級接見前來報到的下級。
他和這個看上去還有點孩子氣的下屬握手,和藹地說:“歡迎你來到阿德爾瑪,我等你很久了。”
洛暮也微笑着同自己在軍中的長官,阿德爾瑪第二師第四團一營的營長周霖握手。
她在來報道之前就考察了自己這位營長的履曆,知道他是地地道道的阿德爾瑪人,從阿爾嘉軍校畢業,一路穩穩當當地晉升到少校,晉升速度不快也不慢,沒犯過錯也沒立過功,完全就是一個軍中經典的四十歲少校軍官。
洛暮看完後的評價就是:毫無亮點的履曆,毫無性格的老好人,沒什麼可挑剔的。她對這個上級尚且算是滿意。
她敏銳地注意到他們見面的禮節是握手并非敬禮,這足以證明他在心裡并未把洛暮視作一個軍人,大概是她的外表有些稚嫩,年紀也小得可憐。這種印象利弊參半,好處就是他對洛暮大概會寬容一些,壞處就在于可能不會對她委以重任。
洛暮絕不允許第二種情況發生。
他接下來大概是要跟她寒暄些家常,洛暮心想。就用這個機會扭轉一下印象好了,順便多問點東西。在阿納斯塔西亞的她對前線長期一無所知,必須要立刻熟悉形勢。
果然,周霖開口說道:“我在會議上就看過洛暮少尉的簡曆了。你這樣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居然願意到阿德爾瑪來,我們都十分驚訝且欣賞。你被分配到一營,我是非常高興的。現在,我代表四團一營再次歡迎洛暮少尉的到來。”
“謝謝營長,能來到一營,我倍感榮幸。保疆衛土是每個軍人的天職,自戰争爆發以來我就一直在牽挂前線。可惜軍校裡的時政課程對此并無涉及,實在令我扼腕。”洛暮流暢地說。
她的聲音毫無少女的嬌婉,完全是一個成熟軍人該有的堅定和冷酷,與她笑容消失後嚴肅的臉相得益彰。
這令周霖有些驚訝,他再次認真地審視洛暮,點頭說:“我理解你們年輕人的熱心,也非常欽佩你舍棄阿納斯塔西亞的穩定來到我們這裡。但這是戰場,洛暮少尉,你的簡曆顯示你隻有十九歲。你的決心足夠堅定嗎?我不希望你隻是一頭熱血闖進這裡,要我說,你還完全是個孩子。”
“我已經通過軍校的畢業考核,并且取得優異的成績,這足以證明我是一名合格的軍人,而非孩子。至于我的決心,離我遞交申請書到現在,已經過去二十九天,時間之長足夠使一個莽撞的念頭冷卻,但我還是來到了這裡。”
洛暮吐字清晰,擡頭直視周霖。很多人都說洛暮的目光中有種神奇的東西,它會使你不由自主地想去相信她,認真傾聽她說的話。
周霖不自覺地繃直身體,他問:“你确定好了嗎,洛暮少尉?你來之前我給上級打過報告,說可以将你調去機關,而不必在部隊裡。我們很快就要投入前線,我希望你能考慮清楚。”
“謝謝營長對我的關懷。我在申請書上寫的是希望能到前線作戰,這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且至今并未發生改變。請您給我這個機會,在前線作戰對軍人來說理當是種責任和榮耀,我對此感到無比欣喜。”
“很好,請坐,請坐。那現在我們可以多聊聊了。”周霖示意洛暮坐到他的對面,他問,“洛暮少尉能具體講講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嗎,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樣思考的。”
洛暮垂眸沉思片刻,其實她根本不需要思考,來之前她就預演了所有的對話,現在一切都在她的設想之内。她這樣做無非是為了顯示自己的鄭重和真誠。
她審慎地開口道:“誠然,在常人的設想中,自望淵畢業的學生有無數光明坦途。因為它并非是所單純的軍校,更像是通往上層社會的跳闆。可能在您眼中,舍棄這些來到阿德爾瑪的我,非常幼稚,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放棄的是什麼。所以我一定會後悔,并且無法久留。”
周霖正色道:“我并沒有這麼想,洛暮少尉。”
他否認得很堅決,心裡卻清楚,這正是他見到洛暮之前的想法。
“抱歉,是我擅自曲解您的意思了。但軍中一定有人會這樣思考。”洛暮平靜地說。
“會有這種情況,畢竟望淵軍校的名号實在是太大了。”周霖解釋道。
“沒關系。無可否認,我去望淵的最初想法正是如此,我希望能留在阿納斯塔西亞,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員。我也确實有一段時間被浮華所困,幾乎要向權勢束手就擒。如果問我有沒有留戀阿納斯塔西亞,我隻能說,曾經有過。”洛暮說。
她知道阿納斯塔西亞在其他地方意味着什麼,他們把誇張的想象加諸那座城市,它是多少人一生都想到達的聖城。這種願望如此強烈,以至于他們不敢相信洛暮真的會放棄阿納斯塔西亞。她必須扭轉這種看法。
洛暮接着說:“我出身左拉,左拉是個小星球,隸屬伊萊那行政區。我當初離開左拉是為了逃離它,因為我要去大城市,畢竟我這麼年輕,這麼優秀,怎麼能夠把自己埋沒在這種地方呢。原諒我這種不自量力的想法,但您應該知道,人小時候大概都有一段不知天高地厚的時期。”
周霖笑着點點頭,說:“很正常,這種想法我也有過,完全可以理解。而且你确實稱得上優秀,應該有這個自信!”
洛暮笑了笑,說:“謝謝您的誇獎。總之,懷揣着這種自信,我報考了望淵軍校,很幸運地錄取到指揮專業。身邊的同學基本都是貴族出身,就是我們想象的那種貴族。我記得入學那天校門口停滿了豪車,之前我隻在網上見過。我小心翼翼地拖着行李箱從旁邊走過,離它們遠遠的,生怕不注意剮蹭到。怎麼說呢,那些車的一個車胎,大概就夠我給帝國打工到死。”
周霖頗有共鳴:“确實如此。我之前帶孩子去阿納斯塔西亞旅遊,租了輛凱迪牌懸浮車,結果根本不敢上路。放眼望去全都是豪車,開得還飛快。”
“是的,畢竟那是阿納斯塔西亞。在那裡扔塊磚頭砸死的都是伯爵,拿槍掃射一圈倒下的全是機要大臣。”洛暮嚴肅地說。
她說完,周霖就大笑起來,他沒料到這個從望淵軍校出身的孩子居然毫無架子,她說話是那麼有趣,讓人樂意與之交談。
“由此您可以知道,我身邊的同學都是怎樣的存在。我們差距懸殊,即使在學校裡能夠略微抹平這種鴻溝,但隻要不是傻子,就能清晰地意識到我這個從小地方來的家夥與他們是完全不同的。最初我很想融入其中,對于當時的我來說華服珠寶和寶馬香車的誘惑實在太大了。為此做了很多蠢事,被同學笑話。”
周霖不住地點頭,洛暮的表情很懇切,有種剖心置腹的感覺,他絲毫沒有對這些話起疑心,它們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十九歲的年輕人該有的想法。實際上洛暮幾乎沒做過蠢事,她從進入到望淵軍校就謹慎得可怕。這個女孩天生強烈的自尊心絕不允許自己淪為笑柄。
但無所謂,她現在隻是需要赢得周霖的信任,這就是善意的謊言,無傷大雅,無傷大雅。
“我為此迷茫苦惱了很久,有段時間天天在操場上跑步。我開始思考阿納斯塔西亞的一切是否真的是我所要追求的,它是很繁華,可它不屬于我,也不需要我。直到我聽聞阿德爾瑪爆發了戰争,這是多麼大的一件事啊,可我身邊的人居然毫不關心。他們隻是火急火燎地從軍校逃出去,甚至不惜提前結業,唯恐将來兵力不足把他們通通扔到前線。畢竟在皇帝眼裡,普通貴族也不過是草芥罷了。”
洛暮聳了聳肩,冷冷笑道,“這難道是我想要的嗎?我為什麼要與這群人為伍。他們暗地裡享受美酒,公開卻教導人們喝白水。從那刻起我就明白曾經困住自己的阿納斯塔西亞是多麼可笑,它的一切并非我所追求的。我知道自己擔憂阿德爾瑪的局勢,知道自己渴望保家衛國。所以盡管我這個舉動在那些同學看來蠢得不可思議,但我還是來了。打仗受苦的是我們這些普通人,如果說阿納斯塔西亞教給我什麼,大概就是我更加認同自己普通人的身份,軍人隻是為此而戰。”
“洛暮少尉,我看到你的決心了。”周霖站起來向她敬禮,他由衷地贊歎道,“我不得不向你說句抱歉。說實話,剛看到你的簡曆時我對你是持懷疑态度的,不相信從阿納斯塔西亞來的人能忍受這裡的艱苦條件。但你完全改變了我的看法,你确實是名真正的軍人。”
洛暮适時地露出激動的表情。心裡卻微微驚訝,對周霖不由得高看幾分。他先開始對她的刻闆印象在洛暮的意料之内,但她沒想到周霖會這麼果斷地承認自己的偏見,她沒見過,至少在阿納斯塔西亞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