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暮的問題出來後,一片靜默。良久,吳肖利率先說:“當然不是。”
“很好,”洛暮點頭,“正因為我們是人而非工具,才必須要理解自己的處境,做出最合适的判斷。戰争是很殘酷的,我們也許會面臨艱難的處境,會遭遇重大的傷亡。而假如我們沒有做好準備去接受這一切,到了戰場上遇到突如其來的打擊就會絕望和懷疑自己,被情緒擊垮,接着失敗,輕飄飄地死去。最後變成一個數字在大人物眼裡輕輕地過了一下,無人在意。”
她說到這裡微微笑了,很難描述這笑容究竟意味着什麼,既像是自嘲又像是自憐,或許二者皆有。她說:“大家是不是會想,天呐這不是工具是什麼,工具都難以形容了好吧,簡直是消耗品和灰塵。可大人物心裡我們隻配扮演這種角色,他們呼口氣我們的世界就天塌地陷了。”
三連的上空靜悄悄的,隔壁傳來馮·萊恩刻薄的訓斥聲,士兵急促的呼吸聲,兩邊泾渭分明,一方兵荒馬亂一方沉寂如山。三連所有人都艱難地呼吸着,否則他們就要窒息在這凝重的氛圍裡。
布萊爾聚精會神地望着洛暮,她沒法反駁這個新來的連長。洛暮說出來的每個字都像是有魔力,你沒法不認可她,你沒法不聽她說下去。布萊爾的身邊,白越低着頭揪地上的草葉,神色恍惚。
“确實如此,但又能有什麼辦法?”吳肖利喃喃道。這個人真奇怪,她究竟在說些什麼啊。你是一個連長,那就随便支使士兵就好了,幹嘛要說這些,這些毫無關聯的……叫人悲哀的話。
“眼下沒辦法,不代表未來沒辦法。隻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對不對?”洛暮說,“接下來并肩作戰的日子裡,我希望大家牢記一點,我們是人。我們經受過教育,具備思考能力,身上或多或少還寄托着家人的希望。即使整個世界都把我們當做工具,但我們自己絕不可以這樣想。我們要活下去,要打赢勝仗,我們要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戰想得到什麼。那麼現在重新思考一下,為了赢得更多活下去的可能,我們了解戰局、分析局勢,是不是都很有必要?”
洛暮的語氣很平靜,這些話換一個從小接受過演說訓練的人來說,一定會講得慷慨激昂面紅耳赤。但她隻是用最溫和的口吻來描述,不帶任何煽動的意味。
她的表情一直停留在微笑這個層面,眉頭微微皺起,這使她的形象忽然變得撲朔迷離矛盾重重。
這個形象讓吳肖利記了很多年,後來他會在錄制節目時說起青年時代的洛暮,他說元帥那時候哪像一個十九歲的年輕人,某些瞬間她仿佛突然老去了,猶如疲憊數百年的旅人,風塵仆仆滿懷憂慮,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說的就是洛暮元帥這種人。聽衆都笑了,吳肖利也笑。主持人又問那您呢?吳肖利說我呢,我那時候也不是什麼将軍,我隻是她手下的一個小兵,我們那時候都隻是她手下的小兵,我們那時候都很年輕,還有些人永遠那麼年輕了。
洛暮沒有停下來,她仍在繼續說,聲音不大但足夠铿锵有力。
“我不願意大家像工具一樣上到戰場,所以我認為我必須要将我所學的,我所知道的不遺餘力地教導給你們,好讓我們能赢得勝利,能活下去,有朝一日走到高處,不再做工具。也許你們會覺得沒有用處,可我總覺得這樣才不算辜負你們,才能做你們的連長。”
她說這話時臉上又泛起了紅暈。洛暮真讨厭抒情,她會不好意思,甚至覺得很罪惡。陳硯澤偶爾說洛暮善于打動他人時,她就不高興,因為這個形容讓她想起那些誇誇其談揮霍民意的政客。所以她想要以誠待人時,往往會竭力克制自己的情感。可她的情緒太豐富了,它們總是不受控制地傾瀉出來,在她身邊的人心裡泛濫成災。
吳肖利自始至終都看着洛暮,他心想這個人明明也就十九歲嘛,算起來年紀比連隊一大半人都小,但她怎麼會擁有這樣的神情,像一個溫柔的姐姐像一個嚴厲的母親。聽聽她說的話啊,不要把自己當做工具,可是你從小到大整個世界都在逼你把自己變成工具。
三連裡有人捂住臉低低地哭泣。誰知道他們想到什麼了呢,也許是想起來離家的那個時刻?他們坐在征兵的卡車裡,母親站在人群裡,她拼命地踮起腳向車裡張望,臉上的神色欣慰又憂郁。
欣慰是她發現你居然長大到可以一個人遠行了,又驚又喜。憂郁是她看着你離開時倔強又小小的背影,意識到你其實還是個孩子,卻馬上要一無所知又滿懷期望地投入到那個堅硬冰冷的世界。這個正在老去的女人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面對世界時驚恐的樣子,一瞬間牽腸挂肚惶然無措。
她呆呆地目送你走遠,背過身忽然大哭起來。
洛暮的話觸動了這群年輕人的心,他們離開家鄉離開家人,以為自己就要變成鋼鐵變成強者。他們甚至還偷偷讨論過如果新來的連長像馮·萊恩那樣,要怎麼和他鬥智鬥勇免得淪落到二連那樣悲慘的下場。結果現在這群野性蓬勃的人全都丢盔卸甲,莫名其妙地在新來的連長面前哭得像個傻子。
吳肖利最先從這種氣氛中緩過來,他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因為連長她面對自己流淚的戰士們居然陷入了沉默,看上去她很想說點什麼慰藉的話,但這對她好像是未知的領域。他咳嗽了一下,大聲說:“行啦行啦,有什麼好哭的。哭能解決問題嗎?哦老天,高餘,你這哭得還怪梨花帶雨的。”
高餘擦幹眼淚,小聲說:“你以為我想哭,就是突然繃不住了。”
“丢人,連長的意思明明是讓你們好好學習,結果你們還哭起來了。”吳肖利作鄙夷狀,他又轉向洛暮,十分謙虛好學的樣子,問:“那連長你準備什麼時候給我們掃盲?我已經迫不及待了,快來引領我們走進知識的殿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