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大笑起來,拍着手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紀有涯!你是世間最厲害的人!”
他狂笑着起身,像隻靈活的小鹿那樣轉圈、蹦跳,狀态瘋癫。紀有涯将刀裡的影子看了又看,點點頭,滿意道:“嗯!嗯!是了!是了!紀有涯,你最厲害!”
然而過不多時他又皺着眉搖頭,苦惱道:“不對,紀有涯不厲害,紀有涯隻會殺豬。”
三人看他沮喪地趴在地上,翹着腿,孩子般喃喃自語起來。簡臨蹲下身,平靜地聽他嘴裡發出的聲音。紀有涯說話時“嗡嗡嗡”的,含糊不清,仿佛在念什麼咒語。
——紀有涯在思考。
他躺在地上,不吃不喝地思考了許多天,時不時還胡言亂語,叽裡呱啦地說什麼“孽障”、“臭屠戶”、“不男不女的東西”。三人看着他漂亮的臉逐漸消瘦下去,薄薄的皮包着扁扁的肉,緊緊地貼在骨頭上,整個人恰似一具明豔的骷髅。
待到太陽第八次東升西落時,紀有涯終于跳了起來,舉起小刀,高興地東奔西跑。跑到筋疲力盡之後,他一邊哭,一邊朝着太陽重重地磕頭。他臉上的表情此時都掩去了,隻餘下無邊的冰冷,像一座沉默的山峰。
接下來的日子,紀有涯像是終于找到了人生的意義一般,開始無比刻苦地修煉。然而雖說他的修為漲得極快,但主修的術法卻是千奇百怪。其中最奇怪的當屬一個吸引牛羊的術法,這術法起先是給略有修為的牧民趕牧用的,但一旦有了修為,誰又想老老實實地去放牧?因此逐漸沒落了。不過現在這術法被紀有涯挖掘出來發揚光大,還額外增添了一個驅趕豬群的效果,可以說是十分天才。
最重要的是,他再也沒有叫過自己“紀有涯”。行走在江湖之中時,外人若是問起來,他一概回答自己名為“屠豎君”。外人啧啧贊歎,紛紛說他起這樣一個名号,腦子裡必定藏有屠盡天下小人的偉大理想,實在是一個心懷正義的好修士!
紀有涯知道他們誤會,卻也并不解釋,任由外界衆說紛纭,他隻管埋頭苦修。
其實他叫自己“屠豎君”的理由很簡單。他隻是一個最髒最臭最低賤的屠戶,是旁人眼裡小人中的小人。但他偏偏就要在低賤的“屠豎”身份後面安上一個風雅的“君”字,好像這樣就瞬間跨越了階層,能和那些素來看不起他的修士平起平坐了。
南宮昂緊緊握着她的狼牙棒,内心複雜,哭笑不得,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面對這個把他們關在這裡的奇怪的天才。她原本覺得紀有涯十分可恨,但看過他悲慘的經曆之後,又覺得特别可憐。
她幽幽歎道:“真是一條……古怪的命。”
夜言清沉默不語地蹲下身,在地上随意地抓了一把。他緩緩攤開手掌,仔細觀察。隻見掌心的泥土潮濕而烏黑,其中隐隐夾雜着陳年的血腥味,估計是浸得太多、太頻繁,于是最後被徹底養壞了,成為一地死土。
簡臨突然道:“你們有沒有聽見哭聲?”
*
夜言清和南宮昂警覺地豎起耳朵細細聆聽,半晌才回答道:“沒有。”
簡臨“咦”了一聲,晃了晃腦袋,開始懷疑是自己聽錯了。然而他越是晃,聽得就越是清楚。有個少年在不遠的地方放聲大哭着,哭得驚天動地、肝腸寸斷。他邊哭邊嘔,時不時又撒潑打滾,好似把一生的委屈都哭了出來。
簡臨心道哪來的熊孩子,哭什麼哭,難道是被媽媽打了?然而他的眼眶卻被這真心實意的哭聲帶得微微濕潤起來,輕輕眨一眨,就會掉下一滴碩大的淚珠。
他想了想,小聲試探道:“紀有涯?”
簡臨原本不抱希望,隻是随口喊一句。畢竟這幻境裡除了過得慘兮兮的紀有涯估計也沒人會哭,他的苦難讓他一個人就可以流三個人的眼淚。
——然而哭聲卻突然停止了,連帶着那個未曾謀面的少年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南宮昂疑惑地看了過來,不明白他為何要突然喊紀有涯的名字。
她向來被人稱贊“冷靜”、“喜怒不形于色”,是繼承師父衣缽的有力候選者。然而此時隻是傳遞一個眼神的時間,南宮昂的面色突然扭曲着一變,對着簡臨高聲叫道:“小心!!!”
簡臨沒有反應過來,隻覺得自己的身體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沖擊力撞飛了出去!小魔頭時刻關注着他,此時自然眼疾手快,立馬抓住了他的手,咬着牙,以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拉了回來!
簡臨喉嚨一癢,猛地噴出一口老血。身體下方傳來細小的嗚咽聲,有人用一個奇異的姿勢緊緊地抱住了他的大腿。簡臨低頭看去,隻見這人膚色青白,四肢修長,渾身瘦削如骷髅,正是長大後那個怪模怪樣的烤肉男人紀有涯!
夜言清踢他一腳,把他踢到一旁。然而紀有涯很快又手腳并用地爬了回來,更加用力地抱住簡臨的大腿,“嗚嗚”地哭起來,很傷心的樣子。
他拿着小刀,但身上再也沒有敵意,一邊哭,一邊自言自語。簡臨見他眼神空洞,尖細的下巴上凝着無數眼淚,恰如冬天房檐上的冰柱,忍不住溫聲問道:“紀有涯,你怎麼了?”
紀有涯嗚咽道:“我不是紀有涯,我是屠豎君。”
他想了想,肯定般地點點頭,又道:“紀有涯不厲害,屠豎君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