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顔暮所料,張實甫其人表裡如一,遇到誰都這樣雍容儒雅,還算是個好人,顔暮首次在心中給他蓋了個好人禦章。
突然也沒那麼讨厭他了,還是邱謹那個兩面三刀的人更讨厭一點。
顔暮揚了揚唇,腦子一轉,來了兩句,是他剛在門口徘徊時即時想的。
“臨江貫南北,舟楫往來齊。
春隴耕新雨,秋汛雨中堤。”
但說鄉心在,洪峰不敢西。
護得千年壤,稻魚猶滿溪。”
張實甫聽着,贊賞地點了點頭。
這詩并不是單純詠家鄉之景,而是說的鄉魂之堅,寓其民辛勞卻不言悲。而首聯這“貫南北""往來齊",是以大江經緯勾連鄉野生計,有門泊東吳萬裡船的吞吐氣象,上兩聯層層遞進,後兩聯轉虛入實,詩句單純看來雖有瑕疵,韻律也不盡完美,但對于這樣一個剛及笄的小女子來說,能作出這樣的詩句便足夠驚豔了。
他不由誇贊道:“不寫人而人自顯,不言功而功自在,作的不錯。但你此詩說的是臨州嗎?你才這麼點大,何時見過鄉民護堤抗洪的場景了。”
顔暮正等着他這一問。
他微不可見地揚了揚唇,回答張實甫說:“我家就住在臨江邊上,家鄉雖未曾經曆過水漫,但每年夏秋兩季大雨,河兵來不了,鄉民們都會主動去堤上幫忙,我們那處的堤壩有點松動,還要搬很多沙袋堵,有一年差點決堤了,村裡有人被水沖走,最後連屍首都沒找到。”
小姑娘捂着胸口,此事似乎給她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沖擊。
張實甫點了點頭。
護堤自然正常,但他一直未記得江南那邊有上報過死人一事,也許死的不多,又沒有真正發洪,沒出大事,為了自己政績好看,洛京之外的官員們都是能瞞則瞞。
臨江一帶的堤壩,竟然已經如此兇險了嗎。
“你是哪家的小姐?”說到這裡,張實甫又想知道這小姑娘的身份了。
張實甫對她的相貌沒有什麼印象,隻是單純好奇,現在居然還有外地官員的子女來他府中上課了。
而且這姑娘的口音一點都不重,他竟沒有聽出來。
洛京官腔學的很标準,她不主動說,旁人不細聽,任誰都會以為是洛京本地人。
其實顔暮還特意照蘇沫的口氣在與張實甫交流,但鄉音雖兩處混雜着學,他還是偏洛京官話多一些。
這倒在顔暮意料之外,不過告訴張實甫也不慎要緊,若有意遲早也會知曉。
他如實回道:“工部侍郎蘇文謙是小女父親。”
張實甫明白了,他知道兒子張升泰與工部蘇文謙最近走的很近,原來還将他的女兒都弄來自家族學讀書了。
張實甫知道蘇文謙也是世家子弟,并不是窮苦出身,他又有新的疑惑了:“你一閨閣女子,倒還有這麼多的眼界經曆,是聽人說起還是自己看到的。”
顔暮的表情很正經:“自然是親身經曆,首輔大人,小女雖剛入學堂,但也知道作詩要眼見為實,不能胡謅。小女自小未跟父親住在一處,小時候就生活在城外山莊的山腳下,經常去那臨江旁打漁回來吃,見到的民間事物可多了。”
官家小姐不在家待着,還需自己在山裡住着打漁吃?
張實甫不由自主地皺了下眉頭。
他雖熟知官員,但卻不了解他們的内宅私事,妻妾子女是誰也不怎麼清楚。但讓自己一個無病無災的嫡女去莊子上養着,對他從小世家養大的人來說太刻薄了些。
蘇文謙不也是臨州大族出來的嗎,怎連自己親女都容不下。
張實甫聽到這裡有些不悅,不過這也不是他需要也能去操心的事,但換做自己,是萬萬不可能讓寶貝女兒孫女受這種罪的。
伴随着一聲告别,碎步聲離去後,書房恢複了甯靜。
有一面容俊秀的白衫少年郎抱着書籍,正朝書房的方向步過來。行至院門前,他隻看見了垂花門外消失的那一襲身影。
少年郎的腳步遲疑了下,才又擡步走進書房。
張實甫此時正站在寬大的書桌前,一隻枯老的手腕微動,熟練地在硯台邊沿緩緩掭筆。
少年放下書籍,在一旁安靜地等着,直到張實甫擡起筆,寫下最後一字收尾,才開口問道:“祖父,剛才有誰來過嗎。”
張實甫合上字帖,沒回答這問題,反問少年郎道:“見着人了?”
面前的少年郎是他最滿意的孫兒,從小就得他親授,浸泡在書卷裡得了一身書卷氣。而他的父親張升泰卻沒什麼大出息,也不知是走了什麼運,生下張阆這個十分令人滿意的孩子。
未入仕的少年郎總有着他們這些官場老人早已丢失的天真赤誠。但張阆不同,他聰慧機敏,雖深谙世事但卻深厭之,不願與其同流合污,若是能考取功名進入朝廷,定能迅速成為他在内閣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張實甫并未打算早早将張阆的婚事定下來,但升泰最近在操心他大兒子張苑的親事,總拉着張阆一起走街串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