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勢是屈服的,透出來的态度,卻是強硬的。
沈老夫人靜靜看他一陣,目光掃到桌角擺放的照片,那是沈冽8歲生日時,捧着蛋糕和父母一起拍的合影。
照片裡那樣燦爛的笑容,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外孫臉上看見過。
“算了,坐吧。”
她歎了口氣。
沈冽拉開面前的金絲楠木椅子,端正坐下。
沈老夫人扶着額頭,語重心長道:“冽兒,你到底為什麼不願意履行我們跟顧家定下的婚約?”
“我不止一次跟您講過,我這輩子不會結婚,我隻想一個人過。”
沈冽語氣平靜,淡漠如水。
“你一個人,怎麼可能過得好這麼漫長的一輩子呢?”
沈老夫人斬釘截鐵地反駁回去。
“外婆——”
沈冽剛要再說什麼,被沈老夫人擡手打斷:“不對不對,我想起來了,你那年沒有聽到流離先生後面的話!”
“什麼?”
沈冽皺眉。
提到這位流離大師,他本能地厭煩。
可偏偏顧沈兩家的老夫人都極為相信他的一言一語。
“就是那年,流離先生指着你鳳鳳幹媽的肚子,說那孩子以後會是你妻子,結果你罵了他,然後跑了,後面的話你都沒聽見!”
老夫人猛然醒悟道。
沈冽幾乎都忘了,被外婆提起,才又像揭開塵封的盒子,在漫天灰塵裡,想起來那天的事。
當時才8歲的他,聽到那肚子裡裝着自己未來“老婆”,小臉通紅,罵對方“你瞎說”,同時掰斷了手裡的高達模型,跑走了。
沈老夫人接着道:“後來,流離先生說,你跟那孩子命中注定是要在一起的,如果沒能在一起,你們兩個的下場都會凄涼慘淡……”
“這您也信?”
沈冽蹙眉,不以為然。
甚至想打電話舉報封建迷信。
“我一開始也以為隻是玩笑話,可是——”
沈老夫人将目光投向桌角的照片,眼底流露悲痛與哀傷。
“我們都沒想到她會被抱錯,算算時間,她出生被抱錯後不到兩年,你父母就出事了。”
她輕聲道。
“這是兩回事。”
沈冽未有動搖。
“這恰恰證明流離先生說的是對的!要是菲菲沒有被抱錯,你們從小就在一起生活,一起讀書,長大自然而然結婚,你父母也就不會出事!”
沈冽還想反駁,但望見外婆無比堅信的雙眼時,沉默了。
他沒有被說服,隻是不想摧毀對方的信念。
“冽兒,我不敢拿你這輩子去賭,我怕你爸媽的悲劇會在你身上發生,我不敢想象凄涼慘淡是什麼下場。你就聽我的,算外婆求你……”
沈老夫人的聲音,已然哽咽。
這一刻,沈冽明白,這個理由不管聽起來是否合理,已經成為外婆心裡的支撐。
如果不去相信流離的話,她會在内疚中過完這一生。
這也是為什麼,他父母出事後,外婆一直覺得是自己的錯,甚至一度想要輕生。
而後來,從某一天開始,外婆突然就有了生的意志。
原來,她在等被抱錯的那孩子回來。
她堅信,等把那孩子找回來,一切就都會好起來。
沈冽無力地靠進椅背,眉眼低垂,蜷握的手掌緩慢攤開——
這是一種,在他身上極少見的,妥協姿态。
-
第二天,陸染醒的很早,因為根本沒怎麼睡着。
下樓時,羅聖美已經坐在餐桌前用早餐。
她沒有過去,遠遠地告訴羅聖美,自己應該回去了。
“過來,吃完早飯,我叫車送你。”
羅聖美道。
“我回顧家吃,上官鳳說,會做我喜歡吃的蛋糕。”
陸染說着,依然還是走過去,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果汁。
羅聖美仔細端詳女孩兒的臉,确認昨晚那一巴掌的指印此刻已消,微微松了口氣。
“你喜歡吃什麼蛋糕?”
她問陸染。
陸染:“芒果慕斯咯,顧菲菲的最愛。”
羅聖美動作一頓,說:“我是問,你。”
“我?”陸染彎腰,把臉湊到羅聖美面前,“我這種窮鬼,就沒有不愛吃的,滿意了嗎?”
羅聖美靜靜睨着陸染。
她想起自己女兒,從來不敢這麼陰陽怪氣跟自己講話。
更不敢,講完之後,還挑釁地沖她揚揚眉毛。
“找打?”
羅聖美淡淡吐出這兩個字。
陸染立刻直起身,遠離她,回到客廳。
“七點,我叫車送你回去。”
羅聖美道。
陸染看眼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于是随手拿起本雜志翻看。
以前陌生的奢侈品Logo,現在都出現在她顧家的衣櫃裡,争奇鬥豔,滿滿當當。
陸染有種物欲一下子被完全滿足後的無聊,和内心深處知道那并不真的屬于她的荒唐感。
诶,這手串不錯。
陸染翻着玉石專欄這幾頁,仔細欣賞一隻和田玉籽料手串。
“對了,之前都沒問過你,為什麼要給自己女兒取名叫菲菲?感覺有點敷衍。”
事實是,陸染不太滿意這個新名字。
“陸染就不敷衍?”
羅聖美冷笑。
“當然,我哥叫陸塵,我叫陸染,我們父母希望我們纖塵不染。”
其實,是她自己這麼認為。
“纖塵不染?”羅聖美道,“世界上還沒有這樣的人。”
“美好願景嘛,你呢,為什麼要給女兒取名菲菲?”
“……她爸喜歡王菲。”
羅聖美道。
陸染鼓了鼓臉頰,說:“幸好不是喜歡劉德華,不然我就叫顧德華了,還不如顧德拜~”
說完,自己捂着肚子倒在沙發笑起來。
笑到一半,餐廳那邊的女人将刀叉猛地拍在桌上,“啪”地一聲。
陸染的笑聲戛然而止,捂住自己嘴,又輕輕拍打兩下。
她不該調侃那女孩兒名字的。
她真該死呀!
送陸染離開之前,羅聖美特地讓人去陸染家取回來她的Dior雨傘和羊絨大衣。
陸染換上之後,羅聖美又檢查一遍,看着沒問題了,讓她上車。
“你能不能幫我打聽下他的下落?”
陸染上車前問道。
羅聖美知道她說的是陸華明,隻叫她趕緊上車。
“我的衛衣牛仔褲和那把勞斯萊斯黑傘呢,你會幫我送回去嗎?”
陸染抵着要關的車門,又問道。
“我會燒了。”
羅聖美摔上車門,一揮手,司機腳踩油門,啟程離開。
-
陸染被通知沈家的人會過來家裡吃飯時,已經将近中午。
上官鳳說,是兩家人昨天在訂婚宴上約好的,今天一起用午餐。
并不是全員到齊,今天工作日,顧家隻有顧老太太、女主人上官鳳、男主人顧平和以及陸染在家。
陸染上面分别還有一個哥哥和姐姐,此外,還有被抱錯的假千金,但今天他們三人都不在家。
沈家來的人更少,隻有沈老夫人,以及——
“沈冽?”
陸染剛在卧室換好衣服,正準備給陽台花卉澆水。
此刻她倚着圍欄,眺望大門外從一輛黑色勞斯萊斯庫裡南車上走下來的男人。
顧家巍峨大門外,由一對石獅子守衛着。
保镖列于兩側,傭人垂手等候。
等車上的人下來後,齊齊含胸低頭。
陽光躍過樹葉縫隙流淌在男人身上,籠罩一層淡薄金光。
剪裁得體的黑色西服搭配同色西褲,外套一件黑色大衣,身形修長,脊梁挺拔,肩背硬朗寬闊。
骨相優越的側臉迎着光,清隽眉眼風輕雲淡,寵辱不驚。
陸染眼前浮現昨晚在網上搜索他名字時出現的履曆:
沈冽,28歲,哈佛醫學院博士畢業,在複雜性先天性心髒病方面發表的論文有突破性研究,史上最年輕落克臨床醫學研究獎得主,現任明仁醫院心髒外科醫學中心主任醫師,以及璨城大學醫學院研究生導師……
才28歲,優秀得實在有些過分了。
一時竟不知是履曆更漂亮,還是男人那張臉更漂亮。
陸染撐腮,揚唇笑,“可算舍得露面了,我的未婚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