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瀝瀝。
外面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街道上鬧哄哄的,四處都有人大喊大叫,伴随着官兵們整齊有序的步伐聲,一并穿透重重門牆的阻隔,鑽入隋府的各個角落。
“走水了嗎?”
“官兵好像是在找什麼人。”
“不是因為那位去了嗎?”
……
隋府的下人們小聲嘀咕着。很快,他們大膽的言論便遭到了女主人嚴厲的責罵,于是,這方院落重新變得安靜。
京城裡大大小小的府邸大抵皆是如此。
西廂房的一角。
隋明朗乖乖巧巧地坐在屋檐下洗着衣裳,他想趕緊洗完,好在晚膳前再看會兒書。
衣裳不是他自己的,他的衣裳有人洗,可他母親的衣裳卻沒有人洗,母親身體不好,于是他便主動攬了這活計。
六歲的隋明朗,比尋常府邸裡的同齡男孩要矮些,身體也更瘦弱,一雙眼睛卻是烏黑得發亮,臉上帶着些許嬰兒肥,膚白勝雪,五官精緻,任誰看了都得忍不住感慨一句玉雪可愛。
“終于洗好了。”
小小的隋明朗站起身來,伸個懶腰,抱起洗衣用的木盆正要進屋,西面府牆處“咕咚”一聲引起了他的注意。
循聲望去,高大灌木叢的掩映間,一團黑影隐約可見。
隋明朗猶豫了下,暫時将木盆放到一邊,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
小小的身軀微微貓着,蹑手蹑腳朝黑影所在的位置靠近——如果确認了對方是歹人,他就将石頭狠狠地砸過去,然後高聲呼喊下人們過來将其擒拿。
但,隻一眼,隋明朗便明白,這不是歹人,更不是什麼翻進府牆想要順手牽羊的小賊。
這是一位少年。
對方大約比自己高半個頭,看過來的眼神充滿警惕,又極具威嚴,年紀分明不大,眉宇間卻有種說不出的英氣與氣勢,哪怕是嫡母最生氣時的模樣也不能與其相比。
與此同時,少年的衣服灰不溜秋,像在泥潭裡滾過一般,早就看不出原本的顔色。
隋明朗不禁感到疑惑。
尋常人家養出來的孩子和府邸裡養出的孩子是全然不同的,眼前的少年顯然屬于後者。可,既然如此,對方又怎麼會孤身一人,如此狼狽地摔進自家後院呢?
難道,他在家中的處境與自己一樣?
不,自己起碼還有父親母親。
嫡母脾氣不好,到底給他們留了飯吃。嫡兄雖然愛找麻煩,卻實在不算聰明,很好應付。看少年眼下的模樣,面臨的情況說不定比自己糟糕多了。
隋明朗頓時生出幾分同情。
他看着渾身已經濕透的少年,詢問道:“你冷不冷?要不要吃點熱食?”
半個時辰後。
少年坐在爐火前,手裡捧着一盞熱茶慢慢喝着,時不時拿起一塊糕點放進嘴裡,卻依舊固執地穿着身上已被雨水完全浸濕的髒衣裳。
從被發現到現在,少年一句話也沒有說,始終眼眸低垂,神色晦暗。
隋明朗心道:對方這個樣子,恐怕是在家裡遭遇了什麼大事。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
周圍沒有任何人。
西廂房不受寵,分配的下人自然少,僅有的幾人也常常偷懶,跑到别處去玩,不見人影。
正因如此,隋明朗才能将這個少年神不知鬼不覺地帶進自己的房間。
不覺間,手中的熱茶喝完了,少年往桌上一放,同時下意識地朝隋明朗看了一眼,示意他再倒一杯。
隋明朗完全沒有接收到這個示意。
他從櫃子裡找出一罐藥膏,放到少年手邊:“你額頭上的傷需要盡快處理,你自己擦擦藥吧。我以前經常……這藥膏是我父親給的,效果可好了,抹上過一會兒就不疼了。”
聞言,少年望向手邊的藥膏,略略蹙眉,沒有動作。
隋明朗見少年不動,想了想,心裡思忖道:莫非對方連擦藥都不會?
應該是了,要不然沒道理受了傷還不擦藥,那傷口看着挺疼的。
一個身份尊貴,習慣了前呼後擁的人,不會擦藥似乎也是正常的。然而,卻淪落到現下的地步。
隋明朗在心裡為少年暗歎一口氣,走上前道:“那你别動,我來幫你吧。”
隋明朗原本就經常給自己擦藥,此刻又格外小心,上藥時愣是沒讓少年感到疼痛。許是因為這個,擦到一半,當他再去用手指蘸藥膏時,少年眼睛裡的冷漠漸漸淡了。
再次靠近,少年主動開口:“你身上,什麼味道?”
“什麼?”
隋明朗先是一愣,繼而舉起手臂聞了聞自己的袖口,臉紅道:“可能是我之前坐在廊下洗衣服時沾上了泥土味兒,很難聞嗎?那需要我先去換身衣裳嗎?”
“……”
少年神色冷淡道:“我是說,挺好聞的。”
隋明朗奧了一聲。
“可能是皂角的味道吧,我母親喜歡在洗衣用的皂角裡加一點花粉——喏,就是這種小白花的花粉。它沒有名字,也不起眼,但是很香的!也挺好看。”
少年望向隋明朗手中舉起的那簇小白花。
微小、素淡,的确很難引人注目。
那個地方乃百花競放之地,平凡的小白花注定不會進入任何人的視線,好比自己,今日之前從未留心過它們一眼,甚至不确定是否有這種花的存在。
但,似乎也不錯。
隋明朗放下手裡的小白花,正準備繼續替少年擦藥,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高聲疾呼。
“隋明朗!”
“隋明朗你人呢!”
“我知道你在院子裡!”
“是我兄長。”
隋明朗望向身旁陌生的少年,面上帶有一絲焦急之色:“不能讓他知道你在這兒,否則他一定會向我嫡母告狀的,我先出去一下,你在這裡等等。”
沒等少年回應,房門打開又關上。
下一秒,隋明朗看見自己的嫡兄正站在走廊裡,身後跟着的丫鬟剛剛收起傘,二人一并往這邊走來。
隋明朗臉上擺出一副笑容,快步走過去相迎:“哥,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都說了好幾次了,我不是你哥,你怎麼還叫我哥?”
隋明軒闆着一張臉,食指點了點隋明朗的肩膀:“還有,這間院子雖然是給你們住的,但不是你們的,它是屬于我娘的院子,所以我想來就來,沒事兒也可以随便過來,懂嗎?”
隋明朗點點頭道:“我懂的。”
隋明軒四下裡看了一圈兒,目光鄙夷道:“你們這院子,還真是……跟我娘的丫鬟們住的地方差不多。春環,你說是吧?”
丫鬟春環笑道:“大公子,這二公子的生母本來就是一名丫鬟,還是府中不受寵的丫鬟。他們如今能住在這樣的地方,已經是我們夫人心善的結果了。”
隋明朗抿了抿唇。
隋明軒擡着下巴道:“我來是想告訴你,父親找了私塾先生,明日開始進府教我讀書,看在你也姓隋的份上,允許你一起旁聽。不過,你能有這個機會,是托了我的福,懂了嗎?”
春環補充道:“夫人的意思是,既是托了我們的大公子的福,上課時帶一雙耳朵便夠了,不要帶嘴巴,否則——”
“我懂的。”
隋明朗點點頭。
讀書。
他知道,這是改變母親和自己命運的唯一機會。
隻要讀書,過些年參加科舉,若是科舉能夠中榜,他不僅有機會為自己謀得一官半職,還能為整個隋府帶來榮耀,屆時,母親就再也不必在府中仰人鼻息了。
就算隻能聽,不能問,肯定也比自己悶頭學要快多了。
“好了,這是父親讓我告訴你的,現在該說的都說完了,你自己準備一下吧。”
說罷,隋明軒趾高氣昂地轉頭離開。
春環也抛來一個不屑的眼神。
長得漂亮被老爺寵幸了如何,哪怕生下一個兒子又如何,找不準正确的主子,還不是隻能任人欺淩,比下人都不如。
返回房間,隋明朗發現方才那位少年已經不見了,桌上隻留有一張紙條——我走了。
字迹霸道,力透紙背,與少年給人的感覺一樣。
真是個奇怪的人。
出現時奇怪,離開時也奇怪。
不過,隋明朗并未放在心上。
他從櫃子裡拿出一本書,半懂不懂地看下去,這是母親從為數不多的月錢裡,省吃儉用摳下來買給自己的,他一定得徹徹底底地學透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