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并沒有困擾何昙太久,次日早朝上,崔廷敬就給出了答案。
大理寺報,主持景雲城鄉試的翰林學士昨日投案,稱鄉試時曾收取學子何必瑤财物,且放榜前有人交代,務必要讓何必瑤上榜。因為何必瑤會試案發,那翰林擔心,故而主動坦白鄉試作弊一事。一時滿朝嘩然。
翰林院屬于清閑部門,做些編撰史書的工作,但翰林學士卻不是什麼不起眼的官職。學子科舉上榜,隻有前面幾名,才有機會進入翰林院。翰林學士,是儲備官吏,多少大臣甚至于宰相,都是翰林出身。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一個前途無量的翰林涉案?又究竟是什麼人,能指揮得動一個翰林作弊?
洪鐘沉默不言,心中已經肯定了那個想法。确實有人想陷害何必瑤,而且看起來,何必瑤隻是個魚餌,那人要釣的是條大魚。
何昙也沉默,他看一眼前方站着的宰輔崔廷敬,心中隻覺得那人可怖。崔廷敬竟然能讓一個翰林做棋子。因為知道會試案部分真相,何昙心裡認定,今日爆出來的鄉試案也是崔廷敬手筆。
崔廷敬面不更色,站在那裡好像這些事與他無關的樣子。
皇帝的視線不動聲色在下面一衆官員臉上掃過,最後落在洪鐘身上,問:“刑部,會試案查得如何了?”
洪鐘聽到叫自己,走出身道:“禀聖上,會試一案有些疑點還未查清,尚不能定案。”
洪鐘剛說完,站在最前的太子忽然出聲不滿道:“不就是個作弊案嗎,有什麼疑點不疑點,刑部做事,怎這麼拖沓了。”
太子蘇若昉,是皇帝最愛的先皇後留下的唯一子嗣。皇帝愛屋及烏,太子自小便被皇帝帶着熟悉政務,儲君地位無可撼動。更不必說太子還有個做宰輔的舅舅。
洪鐘仿佛沒聽到太子責備,垂首等皇帝開口。誰知皇帝還沒開口說什麼,太子先道:“父皇,刑部既然查不出來,此案不如交由大理寺審吧。”
太子旁邊,與他隔了一人站着的四公主蘇若珏聽到,出聲說一句:“皇兄,刑部隻是說有疑點,也沒說查不出來吧。”方才大理寺上報時,蘇若珏便想開口了,那時她看一眼宋涵,後者皺着眉對她輕輕搖了搖頭。會試案發時蘇若珏便覺得蹊跷,現在又出鄉試案,她再怎麼遲鈍也知道這怕是沖着她來了。聽到太子有意将辦案權交給大理寺,蘇若珏再怎麼沉穩也站不住了。雖說大理寺對案件有管轄權,但會試案明明刑部在審,那翰林卻向大理寺投案,很難不懷疑大理寺已被對方買通。
太子聽到蘇若珏出聲,轉身斜看她一眼,道:“皇妹着急什麼,此事難道與皇妹有什麼關系?”雖說是反問句,但擺明了是讓别人懷疑蘇若珏。
蘇若珏皺皺眉,暗說此時絕不能輕舉妄動,不然前面努力都要被影響。
皇帝視線在她二人臉上掃了掃,又看向洪鐘問:“刑部,此案你有何想法?”
洪鐘拜了拜,小心道:“聖上,微臣以為,此案刑部查到一半,由刑部繼續查下去最好。”
太子聽了譏笑一聲道:“給了你刑部幾日,你卻隻說查到疑點,給你查下去,會試放榜日前能有結果嗎?耽誤放榜你擔得起責任嗎?”
洪鐘不言。
皇帝斂了斂神色,道:“刑部、大理寺兩司分頭查案,會試案繼續由刑部審理,鄉試案由大理寺負責。”皇帝已做了決定。
太子卻仍道:“父皇,讓兒臣旁審吧,科舉于國是大事,處理不好會寒了我朝文人的心,兒臣在旁,也好替父皇監督兩司。”
衆人都沒出聲。其中不少人卻暗自心道太子今日為何對舞弊案如此感興趣,如今還積極要審案權。如此積極,很難不讓人多想。崔廷敬聽到時皺了皺眉,看太子一眼,心說壞事,昉兒怎這般心急!
洪鐘便已開始懷疑,她暗中看一眼太子,又看一眼旁邊的四公主,心中隐約有了個答案。洪鐘收回視線,心說倒是小瞧了那個小丫頭,竟然能引起兩派相争。
朝堂安靜片刻,群臣都在猜測皇帝什麼意思時,皇帝終于開口。
皇帝道:“皇兒所言有理”太子甫一欣喜,還沒來得及謝恩,又聽皇帝道:“禦史台,朕命你與兩司會審,早日查明真相。”
突然被點名的禦史大夫愣一下,回過神忙拜請領命。因為之前揭發景雲城沈如林貪污案,但卻在将人押解進京途中丢了一事,禦史台近日做事說話都有些謹慎,沒想到今日卻被皇帝點名與刑部大理寺會審。禦史大夫誠惶誠恐,心中隻感恩皇帝信任,并決定繼續發揮禦史言官六親不認的慣例,誓将舞弊案查到底。
散了早朝,出大殿後,群臣三兩成群準備離開。蘇若珏有意落後兩步,等到宋涵一同離開。兩人目視前路,好像并不是有意等待對方。
宋涵小聲疑惑一句:“太子今日表現,怎有些不對勁,崔廷敬難道沒事先提醒過他?”朝堂之上說錯一句話,都會惹禍上身,以崔廷敬老謀深算的性格,不會讓太子那麼積極争取辦案權。
蘇若珏想到一件事,猶豫下,道:“今日似乎是那人忌日。”說完與宋涵對視一眼,二人都是了然般,心說難怪太子那般不冷靜。
沉默片刻,宋涵道一聲:“幸好,雖說是三司會審,何必瑤還在刑部。”又想到洪鐘時,宋涵頓了頓。刑部尚書洪鐘以鐵面無私出名,雖說在崔廷敬手下做事,但似乎并不受崔廷敬挾制。刑部正綱紀,肅倫常,乃是國家之本,刑部尚書的選任,尤為重中之重。皇帝不會允許刑部落入黨派之争。所以刑部雖然是六部之一,但百官心知肚明,洪鐘背後的不是宰輔崔廷敬,而是皇帝。
說到洪鐘,正好聽到那邊洪鐘與幾個官員聊天。宋涵與蘇若珏聽到聲音,都轉身看了眼,正好與洪鐘視線對上,隻見洪鐘笑臉陪着那幾個同僚閑談。雖說是刑部,做的是得罪人的工作,但這位刑部尚書平時卻都是一副和善,常帶笑臉,于朝中幾乎沒樹什麼敵。連宋涵有時都欽佩這位洪大人處事為人的能力。隻可惜是皇帝的人,若能交好,不說拉攏,也能為四公主增添一份力。
洪鐘看到宋涵與四公主,隔着老遠行了個拜禮後便随同僚離開了。
宋涵看洪鐘一眼背影,道:“不知她查出了什麼,何必瑤那裡有什麼疑點,你且試下看能否打聽一二。”
蘇若珏“嗯”一聲。兩人沒有再聊别的。宋涵先一步離開,等宋涵走遠些後,蘇若珏才離開。
大理寺仿佛打了雞血似的,皇帝剛安排三司會審,便積極組織升堂。
三司在刑部堂審,洪鐘坐正位,大理寺與禦史台分坐左右。等待提審何必瑤的空當,洪鐘看一眼案卷,有意無意道:“武大人對這案子真是上心,才下朝就升堂。”似乎是抱怨大理寺連休息都不讓她休息片刻,就拉着她來審案。
大理寺卿姓武,是個男人,留着八字須,看起來還精心打理過。那武大人聽到洪鐘這話,譏諷一聲道:“本官可不像洪大人,這般寬心。聖上對此案極為看重,況且科舉乃一國之本,舞弊案一個處理不好,損害的可是本朝文人對朝廷的信任。”
洪鐘懶得與他争執。等着捕快将何必瑤帶上來,洪鐘剛說一句升堂,大理寺便搶着要先問話。有禦史台在旁,洪鐘也說不了什麼,便讓大理寺去問。大理寺問了幾個問題,何必的回答還是如洪鐘審時一樣。
她沒有參加會試,考卷上的答案是她作的,但考卷不是她寫的。
不同的問題問來問去,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樣。
大理寺問得生氣,一時脫口道:“何必瑤,縱然你再狡辯,鐵證如山下,也能定你的罪!”又道,“會試登記簿載明你确有參加,也有貢院的考官、你周圍的考生可以作證。你連鄉試都靠着行賄上榜,說你會試沒有舞弊,你說誰信?”
何必愣了下,道:“我鄉試行賄?賄賂誰?”
大理寺哼笑一聲道:“主考翰林”又道,“翰林已經投案自首,你不會還當自己做的天衣無縫吧。本官勸你早點坦誠,還能減輕刑罰。”
何必簡直難以置信:“我連主考官長什麼樣都不記得,行什麼賄?”
大理寺道:“不是你,就是你父母兄長,具體是誰,已派了人去景雲城查,用不了多久就會水落石出。”
何必怔住,身子好像被什麼重重錘了下。身父身母隻當她是來京城遊玩,都不放什麼期望在她中舉上,更不會說去賄賂考官,至于何必卿,在她鄉試開考前就已離家行商,還怎麼去見考官。先是會試舞弊,又是鄉試行賄,隐藏在背後那個人到底想要達成什麼樣的目的?
大理寺看到,隻當她是自知罪行敗露,承受不住。大理寺覺得就快要查明,想要繼續追問時,卻被洪鐘忽然打斷。
洪鐘道:“好了,今日先查到此,我刑部還有别的重案待審。兩位大人,”說着左右看一眼,道:“我們待有别的新證詞再審如何。”
大理寺剛想反駁,卻聽禦史台道了聲:“也好”。因為沈如林的事,禦史台行事謹慎許多,既然犯人喊冤,在證據查明之前,還是等一等的好,免得做成冤假錯案。禦史台都這麼說了,大理寺隻好忍下,冷哼一聲,不待洪鐘說退堂,起身攜了人離開刑部。
是夜,侍者将房裡燭燈點燃時,洪鐘才意識到天色已晚。一整個下午她都待在書房裡查閱科舉案的卷宗,試圖從已有證據裡找到什麼蛛絲馬迹。但那些證據實在太紮實,每一項都十分齊全。以往斷案,總有些證據找不齊,如今這件案子,所有定罪的證據全都完完整整擺在她面前。洪鐘無奈笑一聲,心說那人真是好心,這是就怕她定不了罪。
想到白天大理寺說的話時,洪鐘失了失神。翰林一口咬定何必瑤鄉試行賄,又隐晦說有人點名要何必瑤上榜,即便何必瑤和她家人都說沒有行賄,但在有翰林證詞的情況下,任何人聽何家人證詞都隻會覺得他們在狡辯。景雲城查回什麼來已經不重要了,何必瑤實則已坐實了鄉試行賄。鐵證如山四字,憑此便可定罪。
洪鐘皺了皺眉,歎一句道:“小丫頭,你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