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高半明巧舌如簧,将青丹城的風土人情娓娓道來:“青丹城四面環山,易守難攻,前些年的時候,北灏鞑子每年秋天來犯。有一年打下了北邊的上柯城和義曲城,一直打到了青丹城北的金陽山。那一年又逢大旱,南邊接濟的糧草還未運到,隻得城中征糧以應急。”
“但百姓也沒有糧食,能按期交上賦稅的都是少數,哪裡還有餘糧充軍饷?
“守城軍同北灏鞑子血戰三天三夜,死守住了金陽山,但人要吃飯、馬要吃草,北灏鞑子殺了義曲城裡的軍馬來作為補給,我等卻不能竭澤而漁。
“就在這危機時刻,忽然有一個人出現在了署衙門口。
“她身着八卦衣,手提七星寶劍,稱明日一早,天姥必降糧草。
“當時的城監、城守在神前跪得雙膝青紫,道士、術士也不知請了多少,都得不到老天的垂顧,聽了這話,心中都有些麻木。
“死馬當作活馬醫,城監詢問那道人可要甚麼物什以備求糧。
“那道人昂然道:‘隻消明早允我登臨九天閣頂,餘者不必,有此寶劍一方足矣!’
“說罷,飄然而去。
“城守疑心她是細作,城監卻道:‘若是她在閣頂求不來糧,必使之下不了九天閣’。由是暫且安排停當。
“當夜,城守一夜未眠。糧草已經耗盡了,滿城的草根也被挖掘殆盡,四條腿的東西也日漸稀少。援糧還要三日才到,按說餓兩天死不了人,但戰事吃緊,将士吃不上飯,就是送死。周邊的城縣都借遍了,能撥的兵力也是都撥了,正是一籌莫展之際。
“城守看了看自己漸寬的腰帶,隻覺得它不該在自個兒的腰間,而應當在房梁之上。但她還不能死,她死了,滿城的氣數也就洩盡了。
“城守凄然行在街上,巡城的都充了軍,宵禁名存實亡。滿街上是半夜餓得睡不着的百姓,她們貼着大戶人家牆根,妄圖找到一株生出牆外的野草。
“城守看着一個個的行屍走肉,恍惚間似來到了陰曹地府。她戚戚然想道:明日或後日,此城便同酆都無異。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那雙手忽然變得白骨森森。
“城守就這樣渾渾噩噩地走了一宿,從星鬥不現走到天光熹微。
“不知道是何人一聲驚呼,接着百十人呼,千萬人呼——
“‘老天下糧食了!’所有人都奔走相告這樣一句話。
“城守睜着赤紅雙目往天上看,她的臉上忽然被甚麼小東西砸了一下,生疼。
“她抹了把臉,驟然咧着開裂的雙唇笑了起來。
“那是幾粒米。
“城守順着米刮來的方向疾奔,一路追到了九天閣。
“當天天色陰沉,擡頭望九天閣高不見頂。米糧從閣頂灑落下來,被風一刮,就好似老天降糧一般。
“城守三兩步爬上頂層,果然見那道人正往下傾倒糧食。
“城守看見她身旁隻有一袋糧食,滿腔振奮又涼了下去,問道:‘你隻求來一袋糧食?’
“‘非也,’那道人道,‘餘者,城監大人已然送往金陽山。’
“‘有多少?’城守忙問。
“‘某不曾清點。’那道人抖抖袋子,灑盡了最後一點米糧。
“城守又問:‘這些糧食,你從何處得來?’
“那道人道:‘城中富戶。’她點了幾個名字。
“城守大為詫異:‘先前征糧,這幾位皆交了不少,聲稱隻留了口糧,我等也強搜過,确實不是謊言。更何況城破之後,她們也難保平安,不敢不交,你又是從何處得?’
“那道人笑道:‘大人心善,不拘百姓向南逃難,城門處嚴進寬出,自然有人隻顧小家了。某連夜追趕,做了回山賊土匪。’
“城守一時五味雜陳。她忽然想起不曾問過這位道人的名姓:‘還不知仙姑尊姓大名?’
“那道人道:‘我姓甚名誰無甚緊要。隻是有一件犒賞要向城守讨要。’
“城守一怔,問道:‘不知仙姑要何犒賞?’
“‘請城守允我赴金陽山。’那道人靜然道。
“城守明白了那道人所思所想。按說此時短糧,一袋都不可浪費,但她還是閣頂撒糧,一則是接濟百姓,雖少卻聊勝于無,二則便是振奮人心,讓人以為老天垂顧。
“那麼,此時這位能耐通天的仙姑去往前線,勢必士氣大振。
“城守長長一揖,再起身時,已不見那道人的身影。”
高半明說到此,呷了口茶。虞元亭聽得入神,問道:“後來怎麼樣啦?”
“後來,”高半明接着道,“青丹城的好兒娘們撐到了援軍、援糧到達,那道人也身先士卒,同北灏鞑子拼殺,生生耗到鞑子們退兵。青丹城就此保住了。”
高半明笑道:“塵埃落定之後,那道人在金陽山搭了個草廬,來拜師的人絡繹不絕。朝廷為了嘉獎她守城之功,承諾在豐收之年,給她在金陽山蓋個院落。許多許多年之後,那間小小的院落已然成長為今日的金陽門了。她們稱祖師為‘金陽子’。”
虞元亭拍手道:“我懂了,那金陽子壓根兒不會甚麼道法,卻武功不俗,故而這金陽門并未發展成道派,而是成了一個江湖門派。”
“正是。”高半明道,“為了紀念金陽子,青丹城每年在三月初七,也就是當年鞑子退兵、青丹城守住之日,富戶濟糧,百姓于金陽山放煙火。”
她話音剛落,隆然一聲炸響,窗外亮光一閃。
“殿下趕得巧,今日恰好是三月初七。”
羅堰托舉我至窗邊,北山方向果然煙花沖天而起,劃破黑漆漆的天幕,炸作滿天繁星,又落如當年的閣灑飛糧。
再看街道上人頭攢動,人人歡慶,一派熱鬧景象。
東方晟站在我身後半步,也望向金陽山。我無意間回頭一瞥,卻見她眉頭緊鎖,似心事重重。
不出片刻,她忽然急急轉身,匆匆留下一句:“殿下恕罪,臣稍時再來領罰。”
我不明所以,高半明上前一步,頂了東方晟的位置。
她往北邊一瞧,亦是臉色大變:“殿下,臣失責。”
我順着她的目光瞧去,隻見——
須臾之間,黑林綠樹的金陽山火光熊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