笞刑之數是律法定的,因而澹台玉成不曾開言勸城監減免。
按說也沒有代妹受過的道理,但代妹受過也不算違律,燕峻要鑽這個空子,高城監也不願鬧将起來,便随她去了。
高城監以為我對燕峻恨極,故而不曾示意行刑衙役放水。我得想個法子,不能真讓她被打死了。
我指着燕峻,傲然道:“既然你發了誓,那麼倘若你因刑而死,可不要賴到我的頭上來!”
想來高城監也是個精明人兒,聽了這話,就不能讓燕峻真死于刑杖——高城監必然知曉我是六皇子,否則對“湯小姐”不會如此唯唯諾諾。
燕峻輕聲道:“倘若小人身死,自然是命不好,怪不得旁人。”
“那便好,”我又不滿地道,“甚麼時候打完啊,我坐得乏也乏死了。”
高城監連忙說:“小姐不妨先去後院歇息?”
“不,”我驕縱道,“我要親眼看着打完。”
“是是是,”高城監吩咐道,“還不打快些!”
打得快了,就不會道道力足,燕峻也能少受些罪。
一百四十笞杖不多時便全數打完,燕峻雖瞧着出氣多進氣少,但手臂還能動作,想來是性命無虞。
燕峻和孟行等人在相關文書上畫押,認下刑罰已畢,雙方和解,若要金陽門還錢可另立官司雲雲。
“退堂!”高城監大聲道,兩排衙役威喝,那六人攙着燕峻走了,孟行等人也軟着腿匆匆離去。
韓仵作本靠着熱水桶打着盹兒,這時候被人推醒,睜着惺忪睡眼還不忘向我要錢:“小姐,那一刀的錢怎算?”
羅堰抛給她一小錠銀子,韓仵作拿嘴咬了咬,搖搖晃晃站起來行了個禮:“小姐有活兒再吩咐小的。”
說罷,逛大街一般晃出了公堂,連帶來的竹籃都沒記起背走。
高城監抖着手指着她的背影罵:“韓貓兒,你仔細哪天跌到臭陰溝裡,才知道‘規矩’二字怎麼寫!”
韓仵作的聲音遠遠傳來:“真有那麼一天,我就睡在臭陰溝裡啦!”
高城監又向我陪笑道:“下官高半明,先前多有怠慢,恕罪恕罪。”
“哪裡怠慢,我還不曾坐過公堂大椅。”我說完這句話,滿意地看見高半明在思索我是褒是貶。
她也不過是想了須臾,便笑道:“小姐若肯賞臉,不妨後院坐坐?”
我點點頭,高半明便前行引路,邊走邊道:“這署衙是四年前大修過的,當時聖上龍行至此,就歇在後院。下官永忘不了聖上龍章鳳姿,那可是古往今來難得的英主。陛下親征之後,北境大定,我們這些人才得以安生這許多年……”
她字字誠懇,句句馬屁,絮絮叨叨說了一路,無外是“此處陛下曾贊過這副對聯”“此處陛下曾觀天象”“此處陛下曾更衣”雲雲,我心中生出些奇異微妙的情緒來,卻快如疾風,絲毫抓不住。
終于行至後堂,高半明屏退衆人,向我行了個大禮:“參見殿下。”
我道:“不必多禮。”
高半明謝過,試探問道:“大殿下親臨之事還未定下,六殿下可是先來視察一番?”
我這才想起來,澹台玉成曾經說過“大殿下将要去封邑了”這樣一句話。
難不成澹台玉成編的那些瞎話,有幾句是真的?我當真是被安排作大姊巡察封邑的先頭兵?
既然澹台玉成不肯主動說,那我也隻好佯裝不知,不敢再拿着雞毛當令箭,生恐再惹母皇不快:“還有此事麼?我隻不過是來遊山玩水罷了。”
高半明瞧着沒信,但她還是順着我的話說道:“原來如此,青丹城沒甚麼好風光,就城中湖還拿得出手,湖邊有個碑廊,前朝好些才子題的詩都在其上,殿下若是有興緻,不妨去逛逛。”
我決心當灘爛泥,就算母皇認為我是有野心的爛泥,但扶不上牆的終究不足為慮。
所以,我擺擺手,道:“甚麼詩啊詞啊的,本宮不懂,有沒有歌舞戲耍的好去處?”
高半明笑道:“當然當然,殿下若肯賞臉,今晚由臣安排可否?”
“好,”我道,“隻不過需得避開些今日那七個人,忒也喪氣!對了——你可知她們住在何處?本宮明日出門,若是遇上了便不好了。”
高半明善解人意地道:“臣适才在文書上見了她們的戶籍,在烏慶巷那一道兒,那邊緊靠着金陽門的山頭田地,沒甚好去的,殿下想是遇不見的。臣這就差人告知她幾人這些日子不許出門,不惹殿下的晦氣。”
我道:“如此最好。”
高半明又小心翼翼地道:“殿下若是喜歡衙門口影壁上的狴犴,臣叫工匠去殿下宮門前待命可好?”
我不過多看了兩眼那影壁,高半明就說出這話來,想來這阖衙上下她的耳目不少,隻不過馬屁拍在馬腿上罷了。
我冷哼一聲,拂袖而走。
高半明吓得“撲通”跪下,凄聲道:“臣失言,望殿下責罰。”
說着,就要擡手扇自己耳光。
我駐足轉身,冷聲道:“不必作出此等卑賤姿态!高城監,你的心思淨一淨罷!我大姊和善敦厚,吃不消你這些油裡油氣!”
高半明聽懂了我的言外之意,連連颔首道:“多謝殿下指點!”
“别忘了,你為了保你那兩個嚼舌根的,還欠我一件事。”我看了她一眼,“暫先押着罷。”
高半明連連稱是。
我徑自回房歇息,将近晚膳時分,高半明來請。
她為我備好了軟轎,一路往當地最高的酒樓九天閣去。
九天閣高九丈,登臨頂層,可将這青丹城及城周山脈一覽無餘。
我坐在羅堰的手臂上,從窗口往外往,日落西山,紅霞漫天。
我道:“若是有人攻城,必先下九天閣。”
城守東方晟陪在一旁,聞言道:“正是,城中巡防,九天閣也是重地。”
“若是一個細作入得城來,扮作遊人,上得頂樓來,當如何?”我又問道。
高半明笑道:“殿下有所不知,這頂樓并非所有人都上得。尋常百姓隻上得一至三層,再往上就是官階越高,上得越高了。”
這倒像樣。我看了半晌景色,紅日漸暗,便叫人傳了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