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飒飒,吹得檐下黃幡獵獵作響。
宋識蹙起眉彎,每當風吹幡動,她就會想起自己手持魂幡招魂的那一夜,隻有那一次,她能看清秦夷簡的魂魄。
從拜墊上直起身,案上香火輕煙缭繞,仿若萬千愁緒湧繞心頭,邁過門檻時,她的腳步不由趔趄一下。
霜序輕呼一聲,慌忙上前将自家娘子扶穩。
孟太後也輕輕攙着她的胳膊,語氣帶着長輩般的慈愛:“當心腳下。”
宋識恍然回神,松開胳膊低頭施了一禮,“妾在娘娘面前失儀,懇請娘娘責罰。”
“我哪裡舍得罰你?”孟太後從一開始就看出她滿腹心事,眼中滿是憐惜,“還在為你大哥的事發愁?”
看着孟太後關切的眼神,宋識完起唇角,擠出一絲笑:“沒有,貪墨案已經調查清楚,和家兄沒有關系。”
孟太後暗歎口氣,“所以還是因為秦紹安?”
陣風拂過,帶着些許涼意,暗淡了宋識眼中的神采。
孟太後看在眼裡,心底泛起幾分苦澀,她忽然想起曾經的自己,那人駕崩時也才二十有三,但那時她被廢黜後位已有四年,最後連他的棺椁也沒見着,縱使過去了這麼多年,隻要想到這些,心裡還是會忍不住難過。
這樣的日子太過煎熬,她不希望宋識也久困其中,便拉過她的手走下石階,“平江府的事我聽直中說了,你大哥能得證清白,還多虧了你,你年歲尚輕,有勇有謀,更不像我這般被身份拘着,等捱過這段時日,日後自有更廣闊的天地。”
宋識擡起眼眸,詫異道:“官家還會向娘娘說這些?”
“平江府天降異象,我命人前去過問,他知道我記挂着你,親自前來說明案件原委,直中這孩子其實辨得清是非,隻是有些事上,他偏要犯糊塗,黃茂仁與汪俊賢皆是逢迎之輩,不堪大用,他卻任由這二人在朝中排斥異己,禍亂綱紀。”
孟太後歎了口氣,惆怅道:“如果隻是八月飛雪,那倒也能解釋得通,平江府郡守手底下的冤假錯案多如牛毛,但還有天狗食日這一異象,夫至尊莫過乎天,天之變莫大乎日蝕(1),恐怕這番異象不止因路府官吏貪贓枉法、欺壓百姓而起,更是在告誡直中身為人君,理當親群賢,遠小人。”
宋識沒有向孟太後解釋異象的緣由,鬼神之說太過荒誕,但孟太後的這番理解正如她意,而且她敢笃定,許多臣子的想法與孟太後一模一樣,文人儒士之中,沒有人不知道君權天賦的那一套,隻要她利用小報,将這件事攪得夠大,或許真的可以借此矯正朝綱,好讓趙杙下定決心與爹爹他們共同抗金。
宗室親王全被金人擄走,隻餘下了趙杙一人,盡管爹爹對他頗有微詞,卻也指望着他能光複大宋,孟太後當初肯撤簾還政,定然也是這麼想的,所以今日在孟太後面前,她不能一昧數落趙杙的錯處,而是要借孟太後之手進行規勸。
“官家是個念舊情的人,這二人曾護官家平安,又擁立官家登基,官家被他們蠱惑也在所難免。”
孟太後聞言,面上泛起怒意,“論起舊情,這二人遠不及秦家大郎,不過就是投機取巧,懂得揣測上意,聽說他們最近又打起了你爹爹的主意?”
宋識點頭,“爹爹一直反對與金人議和,但官家似乎更中意他們提出的稱臣納貢與割地求和之策。”
孟太後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直中真是糊塗,想要中興,議和絕非良策,早知他重用黃茂仁這等奸邪,我便不該撤簾。”
宋識頗為意外,孟太後撤簾後從不主動過問政事,沒想到在抗金一事上态度卻甚是堅決,“娘娘也以為不能議和?”
“苟且偷安,何以立國?”
孟太後雙眉緊鎖,大宋落得現在這個地步,便是因為不斷屈從,當初她肯撤簾,也是因為趙杙當面立誓——朕自當竭力光複我大宋基業,決不與金賊共生!
還在瑤華宮時,與趙杙一母同胞的康甯帝姬常來探看她,康甯帝姬心思單純,跟她這個伯母相熟以後說話總是毫無保留,從她口中,她知道了她的兄長不滿對外之策,也知道金軍初次南下時她的兄長自願為質,孤身一人前往敵營。
所以,她一直覺得趙杙不似前頭那兩位官家,骨子裡是懦弱無能的,南下揚州不過是為躲避金軍追擊的權宜之計,但如今看來,隻怕趙杙已沒了當初光複宋室的心志。
孟太後重整神色,鄭重道:“阿識,幫我轉告你爹爹,無需顧忌黃茂仁與汪俊賢,直中搖擺不定,我會盡力說服,若他執意議和,我另有他法。”
宋識點了點頭,又道:“爹爹說官家之所以能被他們說動,究其原因,除了缺兵缺将,兵力不及金人,還有賦入不足,難以供應戰事所需。”
軍費不足乃陳年舊疴,加之本朝情況特殊,府庫中金銀錢物又被金人擄掠一空,所以财賦更為捉襟見肘,有時連官吏俸祿也發放不及。
孟太後沉吟片刻,道:“軍政耽擱不得,宋尚書若是想到什麼好法子,直接命人傳信于我,我安排他私下奏對。”
宋識心下一喜,叉手施禮,“多謝娘娘,”她頓了頓,擡起頭又道:“娘娘,我知道籌措軍費刻不容緩,但北地各路屢遭金人侵擾,百姓流離失所,官私廢田比比皆是,一些州城所存民戶僅餘百分之一,征收稅錢時可否按諸路實際情況?”
孟太後目露贊許,“當然,抗金是為了百姓,減免賦稅也是為了百姓,減免賦稅與籌措軍費雖有沖突,但并非不能調和,我那裡還有三千匹私絹,可以賣掉,或是折成銀錢充作軍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