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卿卿一回顧,從此念卿朝與暮,這些話太過唐突,我本想等親事定下以後再說,可昨日江甯郡王登門提親,我實在是不敢等了,我想現在就讓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意。”
對方果然表露心迹,宋識忍住心底得逞的雀躍,将眼尾一挑,歎了口氣,“你怎麼不早說?我一直以為你無意于我。”
秦夷簡眸中登時波瀾疊起,怔愣在原地。
宋識啞然失笑,上前幾步牽住他的手,“瞧把你吓得,你爹爹都遞過了草帖,爹爹怎麼可能再把我許配給他人,在我心裡,哪怕登門提親的人再好,也不及你一星半點。”
秦夷簡眼睫微顫,蹙緊的眉心逐漸舒展,浮現無盡喜意。
宋識記得很清楚,那時是宣甯五年,她十三歲,秦夷簡則是束發之年,他行了冠禮(2),可以議親婚娶了,不過爹爹和娘不想讓她過早成婚,因此兩人的婚事暫且定下,親迎禮須得等她及笄方能擇期。
可誰曾想,宣甯七年金人撕毀盟約,擁兵南下。
自此邊報益急,爹爹和大哥因上書迎戰被排擠外放出京,秦伯父一介文臣死守城池,臨終留下遺命不許兄弟二人回鄉丁憂,秦夷簡長跪在地,泣血谏言,卻遭無視,其他力主抗金的大臣也幾乎沒落什麼好下場,後來汴京城破,金人在城中燒殺擄掠,百姓哭号哀恸震天。
宋識仿佛回到了城破的那段時日,她奔跑在人群中,人人臉上都寫滿了恓惶與不安,秦夷簡的聲音明明近在咫尺,可她怎麼也找不見他的身影。
她心灰意冷地回到家中,卻有金人打聽到父兄竭力抗金,命人踹開大門,殺掉攔路的仆從女使,在屋中到處搜刮書畫金銀,她拿着弓箭站在母親身旁,試圖和金兵做最後的反抗。
哪怕箭被砍斷,她被金人砍傷了手臂,也不覺得害怕,更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可是現在,她很想哭,她害怕極了,害怕秦夷簡死去,害怕汴京變成一座死城,所有人都會死在金人的刀下,不由抱緊雙臂,蜷縮起身體瑟瑟發抖。
忽然,宋識聽到一聲脆響,似是敲金擊玉才能發出的聲響,慢慢的,她感到有隻手輕輕攬住她的肩,那人的衣袍垂在鼻尖,帶着一股若有若無的芙蕖香,她忍住腦仁深處的酸痛,猛地睜開眼睛,發覺有個人彎身蹲在自己面前。
而那個人,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認錯。
看來,還是夢啊。
宋識微微扯動唇瓣,眼角滑落一滴冰涼,可即便是夢,她還是很高興。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
“紹安。”
宋識死死攥住他的衣袖,喑啞着嗓音喊出他的名字。
小娘子的話裡帶着哭腔,可在秦夷簡的記憶中,她幾乎從未哭過,第一次見她哭,是她跟在金人的押送隊伍後,一路追到城外,望着他哭了很久,餘下幾次,便是她得知了他的死訊。
秦夷簡瞬間紅了眼眶,情難自禁道:“阿識。”
宋識愣神片刻,用盡所有的力氣坐起身,撲到他的懷裡緊緊抱着他,“紹安,我好想你。”
秦夷簡猝不及防,頓時僵在原地,半晌,他才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攬住她的肩背,“阿識,我也想你。”
但這句思念終是來得太遲,宋識喉頭一哽,噙在眼眶裡的淚水再也止不住。
“為什麼一封信也不肯給我?我等了你那麼久……為什麼……”
耳邊傳來她細碎的低泣,秦夷簡隻覺得此刻仿佛有無數根針刺進心口,其實他決定留在汴京,不僅僅是為了抵禦金兵,還有一點,便是不知如何面對她。
在北地為俘時,他日日受金人刁難,身上傷痕遍布,跛了一條腿不說,有時連提筆寫字都覺艱難,他費心鑽研書道,才将字迹練得與她有九分像,也就得了她一句誇贊,他覺得現在這樣的自己,實在是配不上他。
他的小娘子,當配一位清正端方的郎君,而非一個受盡屈辱的不堪廢人,他不能害她受人恥笑,不能拖累她照顧自己一輩子。
她有自己的夢想,她想走遍山川,拓印碑刻,她想收集金石古物,将銘文摹錄下來,考釋成書。
可是他明明給她寫過無數書信,不知為何卻一封都沒有送到她的手中,萬般愧疚壓聚在秦夷簡心間,雙臂不自覺将小娘子抱緊,“是我不好。”
宋識抵住下唇,擡起頭重新望着他,她最喜歡看他的眼睛,發覺自己愛慕于他時,她在玉蘭樹下蕩秋千,嘴裡不停向霜序埋怨着倒春寒,埋怨得正起勁,突然聽到二哥的呼喊,霍然回頭,她沒看到二哥,隻看到站在廊蕪下的秦夷簡。
日光扶疏,落了秦夷簡滿懷,他懷裡抱着數枝梅花,粉白花瓣後,是一雙溫潤的眉眼。
那一刻,她突然感受到春日是那樣的明朗溫和。
凝望許久,宋識又想起了許多事情,她牽起唇角,吻上他的嘴唇。
反正是夢,夢裡是能夠放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