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在一瞬,庭中便歸于平靜。
秦夷簡卻吐出一口血,跌跪在地上。
柏丘道人面色遽變,揚起拂塵在二人周圍施下屏障便匆匆上前。
秦夷簡皺緊眉峰,艱難地喘出口氣,“柏丘道人,我……不再是鬼了嗎……”
說着說着,鮮血從唇角再度湧出,在他蒼白的下颌上拖出幾道血痕。
柏丘道人内疚不已,當即念咒捏訣,掌心逐漸凝出一團金色光暈,他蹲下身扶住秦夷簡的肩,順勢将那團金光送入他的心脈,以此穩住他的魂魄,“貧道不才,未能使秦判官魂歸肉身,還陽于世。”
秦夷簡聞言,反倒扯動嘴唇擠出一絲苦笑。
劇痛自四肢百骸轟然炸開,他無力地垂下頭,右手手掌間不知何時多了兩個血洞,深紅的液體從裡面汩汩流出,身上的蓮白衣袍也被洇染大片血色,原來魂歸于體,會将生前所受的傷再經曆一遍。
秦夷簡在心底沉沉一歎,幸好沒有成功,否則讓她看到,又要害她難過了。
柏丘道人百思不得其解,又是擰眉又是歎氣,雖然許久未施此法,但令人還陽複生,他還沒出過半點差池,于是以指掐訣,抵在秦夷簡額心。
片刻,他面色奇怪地開口:“竟是如此,難怪未能還魂。”
秦夷簡眸色微動,疑惑地看着柏丘道人。
柏丘道人歎了口氣,“也怪貧道,沒能及時發現秦判官殘缺一魂,險些釀成大禍。”
秦夷簡垂下眼,袍袖被風卷起,衣袖邊緣已有部分碎作細小的瑩塵,飄蕩在他周圍,仿佛一層朦胧的煙霧,就連袖口下的手指,也隐約泛着透明的色澤。
他忽然想起玉佩裡的那縷殘魂,或許有一日,他也會變成那樣。
“人死魂散,再尋常不過。”
柏丘道人卻搖了搖頭,“并非死後魂散,而是生來殘缺一魂,”他收回手,捋着胡須仔細咂摸:“讓貧道奇怪的是,人若魂魄殘缺,多會癡傻,秦判官反而天資聰穎,年歲輕輕就一甲及第。”
說到這裡,他将眉頭一皺,又道:“貧道記得秦判官幼時身體羸弱,應當不是令慈足月而生?”
秦夷簡颔首,“母親妊娠七月便誕下我,先父曾言,我出生時不聞啼聲,氣息奄奄,因此少時多病,先父特地為我改名夷簡,又教我練習騎射,這才慢慢好轉。”
柏丘道人擰眉沉思須臾,捋着長須道:“這就難辦了,容貧道再想想其他法子。”
庭中月色慘淡,照得秦夷簡臉色白如死灰,他以手撐地,拼盡渾身力氣支起身子,可雙膝仍是一軟,差點栽倒在地,此刻的他,就像一張單薄的紙片,饒是一陣再輕微不過的風,也能将他吹倒。
他緊咬牙關,勉力撐住晃動的身軀,道: “生老病死,皆有定數,道人不必為此白費功夫了。”
“秦判官還在顧慮什麼?貧道費盡心思助秦判官還陽,秦判官以為貧道就隻是為了讓你與宋娘子再續姻緣?”柏丘道人長歎一聲,悲聲道:“宗府尹身染重疾,就算貧道配再好的藥,最多也撐不過半年。”
秦夷簡眸色一震,汴京之所以能堅守這麼久,全靠宗府尹,數月前他回到汴京,宗府尹已病得十分嚴重,不過是念着強敵未退,這位年近古稀的老将便強撐着一口氣,硬生生撐了幾個月,當年父親差不多也是這般,所以他未去揚州面見趙杙,也不肯領受館閣職,自請為東京留守判官協助抗金,因為他知道,倘若宗府尹去了,汴京很快就會淪入敵手,屆時揚州也将危如累卵。
今日他聽到趙杙的自白,得知他躊躇不決的真正原因,他亦有許多話想對舊友說,但他如今隻是一縷幽魂,無法與生人相談,更無法匡扶河山,收複中原,完成父親的遺命。
“可道人也看到了,我無法還魂,從道人最開始幫我,我已經試過兩次,即便再不甘,再憾恨,也不得不認命,”秦夷簡指節攥得泛白,嗓音卻出奇地沉靜。
柏丘道人扼腕長歎,“秦判官恐怕不知道,你不祿以後,不少軍士百姓為你立碑祭拜,他們當中,許多都念着你與秦文忠公的挺身而出,還有一些是你曾經治下的百姓,難道你就甘心看着百姓受苦?”
“我當然想讓百姓安居樂業,”秦夷簡的内心無比煎熬,從小父親與兄長就告訴他,為官者食百姓俸祿,自當為百姓謀求安定,所以他明知汴京兇險,還是舍棄高官厚祿留在了這裡,他咬了咬牙,“但現在的我……什麼也做不了,我隻想好好陪着她。”
夜色凄清,一片寂靜之中,忽然響起細碎的腳步聲。
“柏丘道人……”
說話之人咦了一聲,訝異道:“庭中怎麼起了這麼大的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