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柔被這一連串問得發懵,可現被盯得緊,隻能一一回應過去:“沒用藥,是他……用了魚鳔,是他主動要用的,他曾說過還想生一個,可我當時哭鬧不休就繞過去了。”她有點惱,不明白為什麼這大好的日子裡要同她娘說這些個。
林玉婵歎口氣,伸手将她亂蓬蓬的額發梳整好,将她上下前後都細看了一圈兒才說:“你别怪娘問得太細太密,這事情實在是緊要。皇帝登基三載,至今仍無子嗣,甚至嫔妃都隻有那三兩個……”
“那如何呢?他有無妃嫔子嗣都是他自己的事情,與我何幹?”
“你真以為與你無關嗎?”林玉婵看着不以為意的女兒,神情嚴肅起來,拉扯住她一邊臉頰說:“娘問你這些,不是像你祖母那樣盼望着你能有孕,而是怕你再有。陛下對後宮冷淡,已經到了有臣子上書委婉谏言的程度,若日後頻繁召幸你,可你卻始終沒個動靜該怎麼辦呢?”
“他執意要守貞,與我有什麼關系?”令柔撇嘴,門縫間一道斜陽打在她鼻上,她輕揉一下,躲開那道光,順勢也躲開了母親的雙手,背過身去說:“至于生不生得出,那就更不是人力所能把握得了,一幫臣子不忙着為國盡忠倒思慮起這些沒影子的事情!”
林玉婵将女兒捉回來,“你别躲,這事情就放在這裡,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掉的。”
令柔難得叛逆,任她娘怎麼扳着也絕不肯回頭去看,等過了會兒發現沒動靜了,才悄悄回頭,被逮個正着。
林玉婵看得發笑又發愁,這樣一個女孩,二十有一歲,有經曆過這樣多這樣複雜的慘事,居然還能如此稚幼可愛,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你聽娘一句勸,他這五六年一直窮抓着你不放,定是對你有些真情誼的,你多哄哄他,他不會太為難你。隻要他向着你惦記你,那旁的就也威脅不算大。”
林玉婵自認是苦口婆心,卻見本該受教的那個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不由一怒:“聽進去沒有?”
“我哄了!我如何沒哄他?我這兩年能在宮裡安生活着,全是靠我每天都壓抑着自己脾氣低三下四向他撒嬌求饒!我在宮裡過着這樣日子也就罷了,好容易出來了你也要同我喋喋不休說上這麼些!”
看着女兒如此歇斯底裡,林玉婵這才驚覺自己太急,連忙摟住她安撫:“好姑娘,你肯折腰保全自己娘就放心了,娘怕就怕你甯折不彎、同他犟着不肯退。你自己明白那些事情就好,這兩天咱們一家就快活地度過,再不去想旁的東西了。”
令柔含淚點頭,眼神也學着她娘方才一般,來回細看她娘。這六年的奔波勞碌,也讓娘不複當年了,從前隻沉溺于詩書的林家才女,何時會談論些“有孕、争寵”的事情?她這幾年命途多舛,真是讓家裡為她擔心太多。
……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朕咨姜氏,德才兼備,名門淑媛,克娴内則,雍和粹純,品性嘉誠,深慰朕心。仰承先帝恩谕,冊封為貴妃,欽此!”
此诏一出,直接讓令柔一家哽住,旁的圍觀知情的都差點忍不住笑。
這旨意太有意思,每一條都有說法,都像是要同當年的慶和帝對着幹。那位說她是沒教養的野丫頭,當今陛下說她是名門淑媛;那位又說她犯了女誡七出之六,陛下卻說她是恪守内則;先帝說她沒規矩、恃寵而驕,到了這裡卻成了“品性嘉誠”。若先帝真有在天之靈,怕不會恩谕,而是要将姜氏一并帶走才算完。
令柔甚至都忍不住懷疑,這幾句是否是趙彧故意寫下來讓她沒臉的,可想想又不至于。這幾句隻是冊封詞中相當常見的了,隻是那位罵她罵得太狠,将能罵的品性都罵得差不多了而已,實在挑不出用得上的。林慧漪冊封時還有“仰承先皇遺命”、“侍奉先帝恭謹”等詞,幸而沒用到她身上。
此時滿場都在相互交換着眼神,其中大多是意味深長,還兼帶着不少挑高的眉頭和強忍不住的暗笑,将姜晏和林玉婵都氣得倒仰,令柔卻沒露怯。趙彧在榻上曾同她說過很多句沒有用處的廢話,唯有一句她真用得上:“但凡是勇士,早就迫不及待沖上來找死了;隻有無能鼠輩,才在背後指點謾罵。”
皇家冊封,禮數森嚴,令柔沒法子懲治,且本也不應當懲治。人家沒說沒笑,表情肅穆着,隻是交換些眼神也要被懲罰嗎?就是陛下親臨,其實也挑不出這些人什麼錯誤。于是她瞪起眼,一個個看過去。
她今日一身華貴吉福,襯得難得頗有些威嚴,一圈掃過去,無人敢擡頭直視。
他們越笑她,她就越要挺直身闆。憑什麼真正該死的、可惡的人和事都在陽光下安穩大方地活着,她這樣一個沒做錯過任何事情的清白人卻要佝偻着躲避?她偏要活躍在世人的眼光和成見裡,他們越說她就越不會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