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怒雪奔湧,天地盡白。
北風起的時候,王濯總會夢到玉門關。
關外的風雪似乎永遠也落不盡,年幼的她随行伍退下來的舅舅混迹在駝幫,用一把七寸窄刀将捕來的野豬剝皮放血,她的刀又快又準,運斤成風。
舅舅說,終有一日,她的名字會和她的刀一樣,插進北方黑色的土地,劈山破雪,撕開那些蠻人不知魇足的嘴臉。
王濯不懂,大梁和北方匈奴已經多年無戰事,舅舅你蛐蛐人家,咱們的茶葉要賣不出去了。
長大後王濯漸漸明白了舅舅的話,父親與繼母卻将她接回京,許了人。
她再也沒見過玉門關的雪了。
*
“觀音奴!”
馬車外有人高聲喚她的小字,王濯從夢中驚醒,抓緊了懷裡的牌位。
李缜掀開厚厚的暖簾,暴雪灌進車廂。
那是塞外的雪,不似南國柔軟,也不像長安清寒。雪籽砸在祁連山道上又被馬蹄卷起,拂面而過時,能嗅到北風的肅殺。
每當此時,王濯都會恍惚一瞬,直到粗砺的雪握進掌心,才敢确信一件事——
她還活着。
王濯回到這裡已有旬月,今日是她娘尾七,她正在去往西京長安的路上。
這一年她隻有十七,她還年輕,稚嫩,鮮活。
王濯側手支頤,遙遙望着簾外沆砀長天,俏白如玉的鼻尖被凍得通紅:“舅舅,你帶我回關外吧,我不想去長安了。”
李缜不知道這個外甥女近來總說什麼癫話,明明剛接到王景年來信時,她還歡天喜地地盼着去長安看花,隻好拍拍她的腦袋,違心地道:“不行啊,你娘走了,族中沒有女眷教養,将來嫁了人你要被看低的。”
更何況他那妹婿如今是一言九鼎的丞相,他決定的事,哪還有轉圜的餘地。
李缜抖開一條虎皮大氅披在她身上,使勁掖了掖厚厚的皮毛,悶聲念叨着:“将你送到長安,看着你娘進了王家的宗廟,我這樁心事便了了。”
王濯抓着牌位的手又緊了緊,直到将裹在外面的黑綢攥出了褶,指尖泛起青白。
李缜忍不住紅了眼眶。
想到當年他妹妹李纓成婚不過半載,懷胎四個月,新姑爺就經州牧辟召回京,這些年李纓獨自将孩子拉扯大,竟連一天富貴日子也沒享過。
直到年前李纓溘逝,京中才來了封信,要将女兒接回西京在老夫人膝下待嫁。
有些話李缜不願說給王濯聽,稚子年幼,聽了難免多心,他故意打趣道:“聽說王家為你尋了一門好親事,指不定再過幾年連舅舅都要磕頭跪你,你且放心去吧。”
好親事……
王濯不再說話,偏頭望着車簾外被框住的一點點雪色。
“推山雪要來了。”李缜沒留意她的神情變化,匆匆放下車簾轉身,用力一振鞭,趕馬踏過瓊花玉屑。
塵嚣盡隔簾外,車馬搖搖晃晃,王濯抱着母親的牌位,枕在刀上沉沉睡去。
*
父親确實為她尋了一門好親事。
這天下無出其右的家族,皇上的第四子,高見珣。
高見珣在衆皇子中不算卓然,母家也并不顯達,上有太子高見璋,下有繼後所出的七皇子高見琮,皇位幾乎沒有落到他頭上的可能。但皇帝的兒子即便再平庸也是皇子,配她這樣的出身綽綽有餘,甚至是她高攀了。
剛成親時,她與新婚夫君說不上兩句話。高見珣說外面風聲鶴唳,朋黨比周,人人都想害他,王濯不懂朝局的複雜,隻想着如此麻煩,不如全殺了。
後來高見珣動了奪嫡之心,便讓王濯暗中去與京中那些夫人、小姐逢迎往來,拉攏願意追随他的,除掉不願為他所用的。
王濯覺得自己這把刀終于到了出鞘之時。
她陪在高見珣身邊二十年,做了王妃,後來又做皇後,生下太子和長公主,權熾一時。
高見珣後宮雖然美女如雲,王濯卻很會經營,總能在帝王的新寵舊愛間長盛不衰。所以即便外面雪花般的奏章飛到皇帝案頭,高見珣也沒應那些權臣所請,将她的皇後之位讓出來,另立出身更高貴的世家女為後。
事情是什麼時候急轉直下的呢?
大約是高見珣登基的第二年。
父親和繼母一次次求見,說妹妹婚姻不幸,情願落飾出家,請她下旨允其和離。
她去求了皇帝恩典,不但允其和離另嫁,還賜下封邑,封号,讓王漱享用俸祿安度晚年。可沒過多久,她那個妹妹突然懷上了皇子,跪在宮門前求名分。
她神傷一宿,在賢德二字面前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