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大概十一點鐘，全家人都讓李昱在家守歲，但是李昱拒絕了。

宋待本想着過去陪着，也被拒絕了。

沒有煙花爆竹的城市，即使是在除夕依然冷清得可怕。

李昱咳了兩聲，樓道燈亮了，一步一步的走着樓梯，屋子裡的電視聲音時不時地傳出來。

他站在家門口，用鑰匙打開門，猶豫了片刻，沒什麼語氣地說道：“進來吧”。

他把宋待的格子圍巾小心的挂在門後，一晚上躺在雪堆裡，被浸濕了一大片。

他熟練地拿出水壺，走進了廚房，剛出來，就看到了房門口站着的女人。

“門關上吧，進風”，李昱說。

女人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眼神試探地對李昱上下打量。

“水還要等等，你先在這坐會兒吧”，李昱說。

女人點點頭，用極小的聲音說：“好”。

兩個人就這麼坐着，李昱打開電視，春晚看上去很熱鬧。

“你…”旁邊女人開口了，“過得還好嗎？”

“還不錯”，李昱說。

“對不起”，那個女人還想說什麼，李昱站起身，走向廚房。

當李昱從廚房出來時，女人緊抿着嘴唇，手放在身前不住地揉搓。

李昱把水放到她面前，說道：“開水”。

女人拿起面前的水杯，無措但微笑着說：“謝謝”。

“你不用道歉，你又沒做錯什麼”，李昱說。

水杯很燙但女人緊抱在身前，手上地動作一直沒停。

“上次對不起，我太沖動了，不應該那樣說話”，李昱說。

女人很驚訝，不住地搖頭，劉海也跟着擺動：“沒有沒有，是我在你沒什麼防備的時候，擅自到你面前，我的不對，我的不對”。

兩個人又一陣沉默。

女人緩緩開口，眼睛緊盯着手裡的水：“我這些年想過很多很多可能，要是我當時去争取你的撫養權，現在會過得什麼生活，你過得會不會開心，我過得會不會輕松”。

李昱沒有說話，眼睛盯着電視，靜靜地聽着。

“我不知道我做哪個決定才是自私，我沒有存款，做着每個月幾千的工作，你外公病着”，女人頓了頓，“現在人已經沒了，但我當時絕對沒有辦法就放任着他就那麼走了”。

李昱依然沉默。

“我從小就知道，你跟宋家小子一樣，聰明上進，無論讀書還是别的你們都壓别人一頭，你跟着我”，女人無奈地搖頭笑笑，“别說培養什麼興趣，輔導班我都負擔不起，但是不行，你不應該這樣，不應該和我一樣永遠留在這不知道什麼時候是頭兒的負擔裡”。

“你應該去你爸爸身邊，享受着普通孩子，不對，超過普通孩子的生活，學你想學的，認識更多跟你一樣的人”，女人說。

“你是自私”，李昱轉過頭，眼裡噙滿了淚，手緊緊地攥着沙發套，“你自以為是的為我選擇了我的人生，從來沒有人問過我，問過我是不是願意，願不願意去享受那什麼狗屁超過普通人的日子”。

李昱呼吸都在發抖，壓抑着幾年的委屈好像一瞬間都湧了上來。

為什麼，為什麼，他很想嘶吼出聲，你沒錯，他也沒錯，那我就有錯嗎，我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就有錯了嗎。

莫名其妙的被抛棄，莫名其妙的出國，莫名其妙的學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有沒有人問過我，問一下我怎麼想的，問一下我累不累。

李昱感受有眼淚滾落到臉上，接着不受控制地嗚咽，他胡亂地用袖子擦了擦，但是眼淚像怎麼也擦不完。

女人放下水杯慌忙地站起身，站在李昱身前，想幫着擦眼淚，倉皇地從口袋裡翻着，好不容易翻出一截紙，卻更加不知道怎麼下手。

突然被李昱摟住，把頭緊緊地埋在衣服裡，她懸在半空的手，不知不覺地放到李昱的背上，小心地上下安撫着，亦如小時候，他每次被欺負時那樣。

“怎麼了”，女人小聲詢問。

男孩埋在女人的懷抱裡，含糊不清地嘟囔：“剛才張鵬搶我的糖，我隻有那一顆”。

女人溫柔地拍着他的背，揉一揉亂糟糟的頭發，說，“沒關系，待會兒媽媽再去給你買”。

李昱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才從女人的懷抱裡擡起頭，女人給他整理着被淚水浸濕貼在腦門上的頭發，他清楚地看着女人也已經是滿臉淚痕，在略顯蒼老的臉上泛着光。

李昱冷靜下來，但是還是止不住的抽噎着，眼睛眯縫着，看電視都有點兒費勁。

“餓了嗎，我給你做點兒吃的把”，女人溫柔地說。

李昱點點頭，雖然晚上吃過了大餐，但哭過之後，胃裡空蕩蕩的。

女人笑笑，轉身走去廚房，走路的動作有點兒别扭，保持一個姿勢站着太久腿麻了。

十二點多了，新的一年是真的開始了，李昱看向窗外，依然安靜，卻熱烈的叫嚣着。

十幾分鐘之後，女人從廚房裡端出一碗面，李昱不在抽噎，但是眼睛還是紅紅的。

女人把碗朝李昱推了推，“冰箱裡實在沒什麼東西，吃碗面對付一下吧，改天…我再給你做其他的”。

面裡有兩個煎的黃澄澄的荷包蛋，李昱接過筷子，下意識地說了句謝謝，說完李昱看了女人一眼。

女人沒在意，微笑着盯着李昱一口口把碗裡的面都吃掉。

“明天……”女人沒有接着說下去，抿住嘴，不安地吞了下口水。

“明天包餃子吧，還是豬肉玉米的”，李昱笑着說。

女人連連點頭，眼睛睜的老大，“好，好，吃餃子，吃餃子”。

吃完飯，春晚正好到了結尾，熟悉的難忘今宵從電視裡傳出來。

“我睡沙發，你在我床上睡一晚吧”，李昱說，“太晚了，一個人回去不安全”。

女人點點頭，李昱把之前專門給宋待準備的被子抱到沙發上，看到人又從房間裡跟出來。

“你的眼睛”，女人指了指冰箱，“我剛才，看到冰箱裡有冰塊兒，敷一下吧，要不明天就更腫了”。

李昱點點頭，順從地從冰箱裡翻找冰塊，還是之前喝飲料專門買的，放到一個幹淨的袋子裡，試探地放在眼睛上。

李昱躺在沙發上，用冰袋來回地揉着眼睛。

他本來以為晚上肯定睡不着了，這一天發生了好多事，吃了大餐，看了煙花，跟她也聊過了，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松，高軒不愧是好兄弟，果然比想起來簡單太多了，一切都剛剛好，除了…

“我不會有女朋友”。

宋待的話是什麼意思，這個年紀的大小夥子會說出這種話，會不會是他想的意思。

李昱不知道什麼時候睡着的，一晚上感覺睡得很舒服，像躺在輕飄飄的雲上，飛啊，飛啊，他好像看到了那個初二的自己。

剛到國外，不知所措地站在一群高鼻梁深凹眼窩的人群中。

他看到了我，朝我跑過來，眼睛裡滿含着緊張和委屈，我拍着他的頭，跟他說，别擔心，你很快就會适應的，别忘記你一直是最棒的。

他點點頭，深呼吸一下，鎮定地走到人群中，綻出一個大大的笑。

李昱聽到一陣敲門聲，坐起身，頭有點兒昏，胡亂地摁了下手機，上午十一點多。

他起身走到門口打開門，邱霞手裡拎着大袋小袋，滿臉愧疚，“抱歉，出去沒帶鑰匙，吵到你了吧”。

李昱搖搖頭，從她手裡接過幾個袋子，說道：“買了這麼多東西啊，今天也能吃大餐了”。

邱霞笑笑，眼角的皺紋随着這一動作更深了幾分，說道：“初一菜市場也休息，我把我那裡的東西都拿過來了，先湊活一下，初三再去買吧”。

李昱點點頭，應道，“好”。

“還好今年多買了菜，不然不知道我們兩個人夠不夠呢”，邱霞高說，“你會做飯嗎”。

李昱站在一邊幫着洗菜，說：“會一些，都是些簡單的”。

“你們年輕人都會點外賣，餓不着就行”，邱霞說。

“點外賣比較方便”，李昱說。

“對了，今天早上宋家那孩子來過，他叫什麼來着”，邱霞說。

“宋待”，李昱說。

“對對”，邱霞懊惱地拍了下手，“宋待，從小跟你一起玩的那個，今天早上來找過你，我給他說你在睡覺，他就回去了，你要不要問問他啊”。

李昱擦擦手，拿過手機，宋待沒發消息，估計是猜的差不多了，就沒再打擾。

李昱哒哒地在手機上打字道。

【下午兩點，學校操場見】。

宋待秒回一個OK的手勢，看來是一直看着手機。

李昱走進操場就看見熟悉的位置站着一個人，宋待穿了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圍巾半遮住下巴，依在欄杆上，仰着頭不知道在看什麼。

初一下午，有小孩在操場上踢球，李昱扶住一個馬上摔倒的小朋友，一步一個台階的朝宋待走去。

“來了”，宋待沒有低下頭，李昱這才注意到他閉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