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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清塵并未直接回府,轉道去了太傅府上。
“常逸?”
“是。學生聽說他曾在老師座下待過一段時間,因此特地來問問看,老師可還記得他?”
太傅并未直接回答,仔細審視着濯清塵,笑道:“之前我問過你,在太子之位上,你有什麼想做的事,你跟我說,隻想活着走下太子之位。”
濯清塵點點頭,“老師心中清楚,陛下不喜我,這太子之位并不是他想給我的,也不是我想要的。”
太傅看着他,想起當年那個沉默的孩子,語氣裡帶着些回憶,“可無論想不想給、願不願坐,三皇子濯嬰成為太子已是定局,我問你你又當如何?”
濯清塵放下茶杯,“做一日太子,行一日太子之事。”
“不錯,”太傅笑了,“這些年我冷眼旁觀,你明裡暗裡做了許多事,可每當旁人以為你要再進一步時,你卻又退了回去。旁人都說太子濯嬰軟弱無能,是個油鹽不進的窩囊廢,我卻知道你是我教過最聰穎的學生,亦不是猶豫踟蹰之輩,你這些舉動是為了自保,對嗎?”
“學生無能,隻覺得這世道荒唐,可還是想試他一試,為自己謀一條活路。”
“活着,本就是最不易的事情了。”太傅搖搖頭,“嬰,你從未跟我探讨過朝堂上的事,這些年不顯山不露水,但這半年以來,接連向我讨要了鄭、白二人,又來問我常逸之事,可是心境已變?”
“是……”濯清塵回想這漫漫來路,他從來都隻是洪流中的蝼蟻,沉浮不随我心。他的話音慢慢停了。
太傅不說話,似乎在看濯清塵路行此處,又當作何?
這是個可憐的孩子。皇帝不喜,皇後也不願見他,每次太傅見到他時,他總是孤單一人。在朝廷的暗流湧動中被推上太子之位,在明槍暗箭中給自己披上盔甲。他一路看着這個孩子磕磕絆絆地長到現在,小心謹慎地在各方之間周轉。他看了一路,教了一路,卻知道,哪怕他做得再好,當搖搖欲墜的天平再次走向失衡,他仍然會被大浪裹挾着,被推出局或進入下一個深淵。
這并非濯清塵無能,而是時代的悲哀。
這是一種讓人窒息的無力。
“老師,濯嬰想做之事,似乎總要比旁人難上幾分。無能無氣運之人,是否不該再祈求更多。”
太傅不答反問,“你是怎麼想的?”
“很久之前,若我盡力為之仍不得之物,我會選擇放棄。但此時方知,那隻是因為我對那些不得之物并非缺它不可。”
“這麼說,你現在有了這樣的物,還是人?”
“人。”濯清塵笑了下,“原來若真碰到這樣的人,是阻止不了自己祈求更多的。哪怕我百無長處,我也仍想再拼個‘可幸’。”
“你祈求什麼呢?”
“我隻想在撞鐘之外,讓他好好活着。可從小到大,我所想、所祈、所做、所謀之事,從未有過得償所願。”
“這個人對你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麼?”
“晴空暖陽。”
“你說你無能,說你所謀之事從未有過如願以償。濯嬰,你的困境并不在此。”
濯嬰擡頭,看着他的老師。
“你覺得你行路難,隻是因為你要做的事原本就比大多數人更難罷了。太子之位,多方摯肘,人人都想拉攏,人人都各懷心思。在這樣的囚籠裡保持本心已然不易,更何況,誰說你做不到呢?戶部虧空、國舅下馬、步商之子也平安救了下來,戶部在你手裡,此後決然不會再出現此前種種烏煙瘴氣。濯嬰,你很強大,不要妄自菲薄。”
“可是老師,鄭棋元死了,那孩子也不知情況究竟如何。”
太傅摸了摸他的頭,“鄭棋元在選擇這條路時,已然知道了自己可能的結局,這不是你的錯。我記得你師父在世時,總說你想太多,挂念太多。因不忍而困縛己身動作畏縮,因心慈而顧念他人左顧右盼。阿嬰啊,可是你低頭好好看看你腳下的路,這原本就是一條世世代代用血澆灌出來的路啊。”
濯嬰不甘,“這是錯的嗎?可是若這是錯的,這個世道不才是荒唐嗎?”
“這不是錯,卻也是錯。若人人向善,人人和睦,這自然不是錯。可朝堂上人人各懷鬼胎,爾虞我詐,你的心慈就會成為割破你咽喉的利刃。”
濯清塵沒說話,靜靜想着老師的話。
太傅見他聽進去了,笑了一下,潑掉濯清塵茶杯中的茶,給他換了一杯新茶。“跟我說說,你的‘晴空暖陽’,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濯清塵沒料到太傅會跟他聊這個,聞言愣了下,卻笑了。
太傅見他是這樣無所顧忌的笑容,還沒等他說話,已然明了,這個人,也許會成為他的學生這一生不可缺、不可替代之人了。
就見濯清塵笑着喝了一口茶,略一思索,才開口:“好吃懶做,油嘴滑舌,膽大包天。可是我看着他,才知道,原來世上還有這樣的活法,心貫白日、光明磊落,讓人忍不住駐足,流連忘返。”
怪不得……會叫作清空暖陽。這大概是這個活在皇室陰影裡的小太子,最渴望的東西了吧。
“若有機會,帶他來讓我瞧瞧。”
“是,謝老師。”
太傅起身拿了封信交給他,“常逸此人我記得,不光記得,印象還十分深刻。當初我四處遊學,他曾跟了我幾年。但他所為并非求學問,也并非解心中所惑,而是一路結交,不過幾年把自己送上了如今的位置。人有目的原本正常,可若是一個有手段、不信這世道還有救的人擠進局裡,那麼會成為最不可控的變數與暗箭。”
濯清塵皺起眉,聽到他的老師繼續說:“此人善于僞裝、工于心計,哪怕有一天他能為你所用,也要多加防範。”
濯清塵點了點頭,他心裡還挂念着另一樁事,于是朝太傅行禮告退。
太傅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叫住了他。
太傅曾有一舊友,不久前被貶離京。
在很多年前,約莫濯清塵剛成為太子之時,太傅與他有過一場交流。那人說:“如今這世道,良善之人做不了皇帝,太子殿下性情柔弱,不适合這至尊之位。”
太傅對他如此評判自己最優秀的學生十分不悅,“大皇子貪婪,二皇子自負,四皇子夭折,除了嬰,還有誰能當一當這個天子?”
那人随即笑了,“你看,連你都是排除了各個皇子之後才選擇了他。”
太傅不語。直到友人催促他落子他才反駁:“不對,利弊是說于你聽的。”太傅直視友人,他說——
“殿下,我相信你能做一位破除沉珂的好皇帝。”
濯清塵一怔,朝太傅規規矩矩行了一個學生禮。
太傅并手俯身,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