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揮手擋住内侍扶他的手,仍然看着濯嬰,直到走到殿外,一線光明之隔時,他腳下卻動不了了,他擡頭望了一眼天,今日天好,陽光甚至有些曬,若是在太陽底下曬曬太陽睡一覺,好像什麼苦惱都沒有了,人生恐怕都可以說一句無憾了。皇帝卻突然收回腳,回到了陰森森的宮殿之中。
坐在皇位上的感覺并非世人所想的如登極樂寶殿,但是濯阙喜歡把權力握在掌心、天下盡在他手的感覺。
為此,他做了很多事,他并非他的父皇所選定的繼位人選,相反,在最早的時候,他既無權也無兵,在一衆皇子中可以說得上十分劣勢了。
但沒關系,劣勢而已,又不是明天新皇就繼位,或者說,哪怕新皇繼位,他把新皇殺了自己坐上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濯阙買通了釘子,将原本散落在國外的釘子搜羅起來,允他們無上的權力和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于是,原本先皇用以洞察天下的眼睛成為他手裡的一把玩具刀。
玩具刀亦有鋒芒,幫他拿下了皇位。
他的父皇已經很年邁了,身體又不好,他來做皇位讓父皇早點頤養天年不好嗎?
但事情開始失控了,沒有了眼睛,大昭四境狼煙漸起,慢慢有些控制不住了。幸而還有魏源在,但将在外,罔顧的軍令會成為燃起皇帝疑心的火種。皇帝并不喜歡權力不在他手中的感覺,于是延州私自為魏源開爐鑄造兵器之後,他廢棄了延州軍器處,對延州的危難視而不見。
魏源并非唯一一個讓他感到不快的人。他看中了一個人,但這個人卻不願意順從他。
于是濯阙把這個人抓起來,讓他終日隻能看到他,隻能觸摸到他,隻能委身于他,隻能……
然後這個人死了。
濯闌死了。
他珍愛的金絲雀兒死了。
濯阙……不服、不甘、不解。
天下都是他的,濯闌憑什麼未經自己允許就死?
他有着至高無上的權力,為什麼卻得不到這個人?
他這般愛濯闌,愛他愛到不顧父皇反對,把他搶了過來,他為什麼要死?濯闌看不到他這般愛他嗎?
他在濯闌身上感受不到權力帶給他的快感,于是濯闌成了他的執念……或者說,權力不可得之物成了他的執念。
北狄求和,願将公主嫁到大昭。
還不夠,濯闌想:濯闌為什麼甯願死也不願意跟他在一起,是因為他的權力還不夠大,他還要北狄做大昭的附屬國。
魏源的軍隊已經打到北狄家門口了,北狄必須同意。
但北狄也有要求,他要魏源的項上人頭。
不可能。
北狄也知道不可能,他退而求其次,他要魏源消失,此生不再為将。
北狄和他做了一筆交易。北狄生奇花異草,有一株草作原料,釀的酒能讓人看到心愛不可得之物。也許魏源大軍過境也能找到這株草,但是如何釀出這種酒來隻有北狄國王和北狄公主知道,如果不答應,北狄貴族甯願帶着這個秘密死去。
如今北狄臣服,大昭已經用不着打仗了。
而魏源能夠讓延州為了他私開兵器處,到底還是讓皇帝心生芥蒂。
濯阙同意了。
魏源離奇身亡,暗衛閣多了一位武師。
但他醉生夢死很多年,權力在手,仍不暢快。
濯闌留下了一個男嬰,是濯闌與莊家姑娘的孩子。濯阙原本打算把這個孩子溺斃,卻不知道誰說了一句,這個孩子和當年的靖安王爺很像。濯阙叫停了要把嬰兒溺斃的内侍——先養着吧,哪天看他長得不像靜歸了,就殺掉他。
也許是這嬰兒怕死,這麼些年下來,和濯闌長得越來越像了。
濯阙并不讨厭濯儀犯事,尤其愛他犯事之後跪在自己身下求饒的模樣,若是臉上再挂些淚水,那便與濯闌在他身下時的模樣更像了——隻是濯闌不愛求饒,每每把嘴唇咬破也不肯發出聲來——也許是怕被帷帳外面的莊氏聽到。
他的太子卻是與他的其他孩子們都不一樣。
在宮裡呆久了的老人說,太子與他年幼時最像,可濯阙看着大殿之下那張毫不收斂地寫着“要死就死,愛活不活”的臉,愈發生厭,若是他的父皇這樣對他,他早就謀反了,哪裡會跟濯嬰一樣,隻會跟在濯妟後面偷偷哭鼻子。
他既不喜歡這個兒子,也沒打算為濯嬰因不被喜歡而遭受的不公有所表示。
濯儀再一次仗着寵愛欺辱濯嬰。這次宮人卻來報,太子命教習宮人罰了濯儀,強迫濯儀向他下跪行禮。濯阙覺得自己應該發怒,畢竟這個膽大包天的太子讓濯儀挨了打,而濯儀與濯闌是那樣相像。但他卻從心底生出一股久違的扭曲的暢快。
濯闌到死不肯屈從于他,濯闌的兒子卻在陰差陽錯之下跪在他的兒子面前。
他終于知道了他為什麼不喜歡濯嬰,這個兒子或許當真和他年幼時很像,他不喜歡這個兒子,隻是因為,他厭惡他自己。
他忽然很想知道,若是濯嬰登上皇位,在這個無人能夠觸及的、暗無天日的位置上,濯嬰是什麼樣的?
會和他一樣嗎?
如果和他一樣,那是不是說明,是這個皇位太過癫狂,而非他害死了濯闌?
醉生夢死的皇帝在被酒精麻痹的間隙短暫地清醒,試圖将自己的瘋狂與錯誤轉嫁給皇位,并且将驗證的鑰匙交給和他最像的兒子。
濯阙抱着酒杯看向眼前虛幻的濯闌,一邊自欺欺人,一邊把他的太子淩遲了無數遍。
濯阙無數次想象濯嬰登上皇位,想象着孤獨讓他面目全非,權力讓他形容扭曲,至高的權力和權力永不可得之物無時無刻拉扯着他,直到把他撕裂!撕碎!粉碎!
他等着看,等着看濯嬰被皇位撕扯,被折磨至癫狂,永失所愛墜入地獄,等到濯嬰變成下一個他,他就赢了。
那樣……濯阙就赢了。
可是濯嬰有什麼錯呢?
濯嬰沒有錯。
濯嬰何其無辜。
隻是權力在濯阙手上,濯阙選擇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