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清塵批完奏折,打開書房門,外面已經下起了淋淋瀝瀝的小雨。風一吹,雨絲挂了他滿身,帶着幾分冷意。那無賴又搶了他的卧房,卧房裡薄薄的絲衾還沒換,今夜可能會冷。濯清塵去東廂房取出一條厚一點的被子,往太子卧房去了。
絲衾被團成一團踢到床尾,原本舒展的人此時蜷縮起來,領口大開,随着他翻身的動作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一隻手落在散了一床的墨黑的長發上面,手指無意識地撚了撚随着他翻身落在他掌心的一縷頭發。
果然,這祖宗這輩子也學不會安分睡覺。
濯清塵展開冬被給他蓋上,然後隔着這個人形障礙給他關窗戶。腰間突然一隻手,猛地把濯清塵往前一帶。濯清塵驚呼一聲,一條腿跪在床上,險些撲到少爺身上。
“你做什麼?”
步生蓮眼睛半睜,聲音啞啞的,“你怎麼這個時辰來了?”
“下雨了,怕你冷,過來給你加床被子。”
步生蓮朝着窗外看去,月色朦胧,一陣風夾雜着雨絲吹進來,凍得他一哆嗦。步生蓮清醒一點,問他,“你是睡醒了,還是壓根沒睡?”
濯清塵沒說話。
步生蓮手指摩挲着手下有些發涼的布料,知道了答案。他搭在濯清塵腰間的手用了些力,把濯清塵帶上床,“那我們一起睡。”
“放手,我還有事情要處理。”
“明日不是休沐嗎?”步生蓮反手帶上窗,然後把被子分給濯清塵一半。
“事不等人。”濯清塵爬起來,又被步生蓮死纏爛打拖回床上。
“那少睡一會兒。”
步生蓮傷病後一直睡不好,半夜從夢中驚醒,還沒等他覺出什麼,身後一隻溫暖的手就蓋在他的胸口,“做噩夢了?”
步生蓮還沒來得及聚起的恐慌一瞬間煙消雲散,他坐起來,和濯清塵一起靠在床頭。
“夢到什麼了?”
夢境中的東西在醒來那刻就已經模糊,隻剩下一股患得患失的情緒萦繞在心頭,揮之不去。步生蓮想起前段時間濯清塵那樣對他,賭氣說:“夢到你不理我,然後我就走了。”
“走到哪裡去?”
步生蓮并不知道除了濯清塵身邊,還有哪裡算得上他的歸處,他在人間找不出第二個心安的地方,隻能繼續賭氣胡謅,“回夢裡去的地方。”
“不回來了嗎?”
“不回來了。”
“我錯了。”
“什麼?”
“我不該說那樣的話了。我也……并不想你離開。我當時隻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哥……”
“我不會再說那樣的話了。”濯清塵看向步生蓮,“所以别去那裡,别不回來。”
步生蓮看着他,忽然皺了一下眉,“我還是不明白……”
濯清塵看着他一臉苦惱困頓的樣子,卻是沒良心地笑了。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是濯清塵坦坦蕩蕩,步生蓮不知如何是好了。“你可以慢慢想,想到哪天覺得厭煩就不要再想了,或者想到哪一天突然明白了點什麼……怎樣都好,隻是不要因此困擾……”他又覺得對步生蓮提這樣的要求是一件很過分的事,因此又補充道:“你就當可憐可憐我。”
“我才不要可憐你。”步生蓮毫不猶豫。
濯清塵仍然笑着。
“我沒想過跟你分開,從七歲那年見到你就沒想過……下輩子也沒打算和你分開。我見到你之後,心裡想的就都是你了……這和你對我的感情一樣嗎?”
他說得很慢,仔細地斟酌着字詞,想要把自己心中早已根深蒂固,若非有意提起平時幾乎察覺不到的想法完整地、準确地表達出來,以便做個區分。
“一樣,也不一樣。”濯清塵的心髒仍然因為步生蓮的話跳動得不正常。黑夜裡,他把自己的掌心按在心口處,但連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他到底是想要按捺住這樣劇烈的跳動,還是想更加清晰地感受這樣獨一無二的心動。
濯清塵突然笑了一下,又歎了口氣,“若你并非暗衛,隻是尋常人家的少爺,把你放出家門,你知道該有多少姑娘會因為你這番話痛訴你是薄情郎嗎?”
步生蓮更不懂了,“這又是為什麼?”
“自己慢慢猜去。”
“你去哪裡!”濯清塵說完話突然起身,步生蓮被他吓出了陰影,着急忙慌想要拉住他,卻因為用力過猛,手伸得太長,原本拉住濯清塵手臂的動作變成了攬住他的腰身。
“怕蓮少爺話說太多,我給你倒杯水去……你給我松開!”
步生蓮悻悻地收回手,躺了回去,目光追随着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身影,“你什麼都不跟我說。”
濯清塵并不被他語氣裡的埋怨與失落影響,拿着水杯給步生蓮灌了一杯水,“延州救駕,你讓釘子向我隐瞞了你的蹤迹。你也沒跟我說,扯平了。”想起這件事,濯清塵突然鄭重道:“阿蓮,如果有一天我遇到危險,我并不希望你來救我。”
步生蓮久久沉默,若非他仍然坐在濯清塵面前,幾乎讓人以為他已經睡着了,“答應你的事我都會做到。但是這個,我不答應。”
“阿蓮,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也知道如果我沒來你會做什麼。”步生蓮強硬地打斷他,“所以當初我才做了這樣的決定,下次我還會做這樣的決定。如果你不想再遇到這樣的事……”
那你就不要讓自己身處絕境,哪怕這個絕境非你而起。
步生蓮止住話音,躺回了床上。
濯清塵也沒再說話,和衣躺在步生蓮身邊,閉上眼睛。
就這樣又被扯開了話題,夜半三更蓮少爺才察覺不對。而此時,濯清塵已經睡着了,步生蓮側過身子,他睡不着,隻好就着月色看向濯清塵的睡顔,輕聲問道:“到底有什麼不同啊?”
也許當真沒有什麼區别,也許是天差地别的不同,可惜此時的蓮少爺看似已經長大的皮囊裡,還是如此稚嫩的一個靈魂,實在參不透這樣難解的命題。
想不出那便這樣吧,反正他們都活着,有的是時間用一生糾纏。
夜半,小雨轉變成大雨,隐隐還有雷聲。午令把油紙傘放在廊下,悄聲打開東廂房,床上空無一人,角落的箱子裡冬被不翼而飛。
午令把東西收拾好,關門離開了。
今日少爺早睡,安寝在太子卧房。太子殿下既然不在東廂房,便是在太子卧房。那他便不需要再去太子卧房為少爺加被子了。少爺的事,殿下不願假于人手的。
濯清塵一覺醒來,雨勢比睡前更大了。房間裡安安靜靜,沒有步生蓮的動靜。
“少爺呢?”
“少爺在廊下看雨。”午令往旁邊走了幾步,讓出門外的風景,門外,雨滴從屋檐滾落,在廊前松軟的土地上砸出小小的水窪。長廊的盡頭,依稀坐着一個青色的身影。
濯清塵伫立在長廊上,看着步生蓮的身影。
步生蓮福至心靈,忽然回過頭,笑容明媚,“哥,下雨了。”
今天……是個好天氣。
于是濯清塵也笑了,走過去坐在他旁邊。
然而有些拜訪總是不合時宜地到來,午令來報:“殿下,白大人和常大人來了。”
步生蓮不滿,“休沐呢!”
濯清塵把他的腦袋按下去,“什麼事?”
午令想了想措辭,可找不出更合适的,隻好把白大人的原話奉上,“白大人說是來蹭飯,路上偶遇常大人,常大人得知他要來太子府,便一塊跟來了。”
“請去南廳吧。”
步生蓮湊過來,“我也去。”
“常逸也在,你去做什麼?”
“好奇。”
濯清塵轉頭,“請兩位大人去觀雨亭,着人準備早膳。”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