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到達觀雨亭時,白無生和常逸正在互相試探,“在下家裡隻剩老弱,病的病老的老,這不趕上休沐,便來殿下家裡蹭個飯……常大人也缺錢了?”
“在下家中并無其他人口需要養活,見今日雨好,便出來走走,沒成想碰到白大人,可知有緣。”
“想來是太子府風景格外宜人,常大人出門随便走走,便走到了太子府。”白無生十分善解人意地為常逸找好了借口。
步生蓮偷笑了一聲,被濯清塵瞪了一眼。
兩人聞聲轉過身,正要行禮,被濯清塵打斷了,“别拘虛禮,坐吧。早膳已經讓人準備去了。”
白無生“嗐”了一聲,“殿下這樣說,搞得在下隻是為了一口飯似的。”
濯清塵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直白寫着:裝什麼裝。
四人用過早膳,下人撤下飯菜,上了茶果點心。
濯清塵和白無生坐在桌前。步生蓮不愛聽他們談正事,隻想挨着濯清塵,和濯清塵待在一塊。此時無法,不能平白無故拖着人走,隻好耐着性子在旁邊廊下看雨,常逸卻走了過去。
濯清塵不動聲色地看着那邊,“你今日來還有什麼事?”
“借錢,”白無生又吃了口太子府茶點,“鄭棋元的老祖母走了。老人家熬過了寒冬,沒熬過今年春上一場早寒雨。”
濯清塵想了想,“不用。朝中大員親眷去世,朝廷也該有所表示。你不用再托人寄自己的俸祿回去了。讓禮部理出一份章程,以後這些事歸朝廷管。”
“多謝殿下。這些年,幸好有殿下接濟,我和鄭家老小,感念殿下恩德。”
鄭棋元是個十分刻闆的書生,不懂變通、不開玩笑,但他并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性格。鄭家世代經商,到了鄭棋元這一代,家中人并不想讓他經手商賈之人的算計,便把他送到太傅門下。鄭棋元原本是個歡脫性子,與他家那個混賬也不遑多讓。倒是白無生被鄭家收養,日日小心謹慎,不肯越雷池半步。然而鄭家突逢變故,這兩人的性子自此反了過來。
濯清塵很少能有機會聽到他說這樣的話,正要揶揄他兩句,就見常逸不知道拿了什麼給步生蓮,兩個人的手指都快碰上了。
白大人自己也不習慣自己這副面皮,不等太子說話,自己又變回去了,“不過要我說,朝廷早該有章程了。隻是殿下這些年忙着各種大事,我也不好意思拿這些事煩殿下……”
白無生讨嫌的話沒人理,他順着濯清塵的目光看過去,蓮少爺原本懶懶的,不怎麼願意搭理常逸。不知道常逸說了什麼話,他竟突然湊近了,眼神都亮了。
白無生突然就懂了濯清塵的擔憂,蓮公子這看狗都深情的目光,确實挺讓人擔心的。
不遠處的兩個人聊完了,白無生眼看着濯清塵若無其事地轉過頭,竟然還接上了之前沒說完的話,“此事是我疏忽了。趁着這個機會,你回去看看吧。”
白無生愣了一下,“朝堂事多,殿下……”
“沒打算給你放長假,鄭家沒有當家人,有些事需要你幫忙操辦,你也……回去看看鄭棋元吧,事情處理完盡快回來。”
“多謝殿下。”
步生蓮獻寶似的湊到濯清塵面前,遞給濯清塵一隻草編螞蚱。
白無生突然又不明白了,這恨不得把自己都獻給濯清塵的架勢,濯清塵到底在擔心什麼?
白無生看戲似的看着濯清塵的表情,惡趣味上頭,“這玩意我也會啊,怎麼一個草螞蚱就把蓮公子忽悠了去,都把太子殿下急壞了。”
濯清塵看着步生蓮手裡的螞蚱,神色不動,手下一個氣勁,白無生送到嘴邊的糕點斷成兩截,白無生咬空,平白無故咬到了舌頭,龇牙咧嘴。
“這個是我折的。”
濯清塵眼眸微微一動,這才樂意把東西接過去攏在掌心裡。
“去送一送白大人。”
“殿下,再讓我蹭頓晚膳呗。”
“不給蹭,走好。”
常逸很有分寸,見人走了,這才過來。
“殿下,今日突然來訪,是來奉還一樣東西。”
十幾年前兩個人還在彼此面前裝一裝,過了快十年,兩人交集不多,卻都懶得再裝了。
隻見常逸從袖中取出兩幅畫來放到桌子上。當初皇帝派大理寺卿搜查太子府時,這兩幅畫已被白無生拿走,後來白無生又與常逸合計,這畫便交到了常逸手中。
濯儀既然死了,這畫對常逸來說沒了用處,留着反倒是麻煩。此時還回來,算是一個讨巧的投誠。畢竟常逸和濯儀苟合多年,他若直接反水站隊,反而不容易讓人相信。而當初大皇子混進暗衛閣對阿蓮出手,常逸還曾派手下鴻福來太子府報過信。濯清塵領了這份投誠。
常逸離開,濯清塵看着手裡的螞蚱,叫住了撤下果盤的午令。
午令不明所以,“殿下。”
濯清塵把螞蚱擺在桌上,“會編嗎?”
“會。”
“編一個我看看。”
午令去摘了幾根草莖,給濯清塵演示編法技巧。
濯清塵點點頭,“還會其他的嗎?”
“複雜一點的,還有草編金魚,草編兔子。”
濯清塵很滿意,“做出來我瞧瞧。”
走過長廊,與一人擦肩而過之際,常逸叫住了那人,“這位是齊牧大人?”
齊牧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向常逸行禮,“常大人安好。”
常逸回了禮,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齊牧,“在下聽聞齊牧大人聲名已久,今日終于得見,喜不自勝。”
齊牧不知道自己有什麼聲名值得常逸挂念,想來是這些讀書人的客套話,于是隻是再行禮。看着常逸離開,齊牧摸了摸自己的後頸,這人看人眼神不正,目光像蛇一樣,讓人後背一冷。
齊牧“嘶”了一聲,沒多想,轉身離開了。
白無生沒着急走,先去太子府廚房搜羅了一大堆吃的揣上,這才和步生蓮一起往外面走去,“蓮公子刑獄這一遭,可是受苦了。”
“我回到京城,狠狠受一次刑罰,鞭子落到實處,皇帝才不會繼續刁難殿下。我皮糙肉厚,不打緊。”
白無生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太子殿下悉心養大的少爺……殿下該心疼了。”
人人都道他步生蓮背靠大樹好乘涼,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做靠山,天生就比旁人多一張底牌,多一條活路。他這根少爺秧子哪怕東歪西倒,有太子這棵大樹在,也不至于被大水沖了去。哪知秧子是假,少爺内裡也是根硬骨頭,早就不知不覺長成了參天大樹,和太子并肩而立。
偏偏這樣才更令人惋惜和遺憾,像話本裡的開頭:原本他隻是一個閑散的富貴少爺……
可偏偏,這樣開頭的話本往往沒有好結局,更遑論步生蓮選擇的這條路。或者說,世道與衆人推他走上的這條路……白無生覺得他也成了劊子手中的一員,可惜當真沒有别的選擇了。
“苦心經營這些年,太子殿下身邊一幹文官幹事都不缺,唯獨受陛下鉗制,身邊沒有武将,幸而如今有蓮公子。”
步生蓮有些苦惱,“他不喜歡我碰這些。”
有兵無将,相當于半身癱瘓。如今四境戰事被挑起,太子隻會更加掣肘。
“蓮公子怎麼想?”
“我想他平安。”
白無生笑了,“多謝太子和蓮公子款待,下次休沐我再來。”
送别白無生,步生蓮在卧房待得悶了,坐在欄杆上,這場雨下個沒完,卻不吵人,潮乎乎的,反而讓步生蓮覺得安心。
他看了會兒雨,手裡還卷着幾根草莖,折了一半,忘記之後應該怎麼折了。
濯清塵停在他身後,俯身抽出他手裡的半成品折了起來。
步生蓮好奇看他,“你也會啊。”
濯清塵把成品放在他手裡,平靜地留下一句“下次問我”便背手進了房間,深藏功與名。
步生蓮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若濯清塵身後長了尾巴,該捅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