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清塵看到他手上的傷口,捧着他的手,用巾帕沾走這小傷口上凝出的血珠。
步生蓮抽回手,把書扔到一旁,“有什麼好看的?不許再看了!”
步生蓮準頭很好,那本殘書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擦着蠟燭,落下時竟然燃了起來。
太子殿下愛惜書,除了實在忍不住時會拿書砸步生蓮,實在不願看書本憑白受此無妄之災。濯清塵無奈地歎了口氣,過去将那本書上的火苗熄滅,怕少爺毀書不成心有不甘,把書放到離步生蓮遠遠的桌子上。
“不看就不看了,燒書是做什麼?”
步生蓮卻有些急躁,拉住濯清塵的手,“你跟我說過沒有冥界的。”
步生蓮最愛看這樣神鬼志異的話本,倒是濯清塵一時無聊偶然才對這本書起了興緻。步生蓮這樣堪稱激烈的情緒就有些反常了,濯清塵按住步生蓮的手握在掌心裡,“隻是一本荒誕不經的話本而已,我不看了。”
步生蓮神色稍緩,但很快又不放心地攥住濯清塵的手腕,瞪着桌上的那本書,好像這本書也會跟他搶人似的。
濯清塵無法,過來坐到步生蓮身旁,擋住步生蓮試圖用眼神燒掉話本的目光。“蓮少爺有朝一日竟然還能被一本話本氣成這副模樣,當真是少見。”
濯清塵說着,拿了墨條在旁邊研起磨來,要把這少爺的表情給留存紙上。
步生蓮看着他,想着他剛剛看話本時的表情,并非濯清塵平日看書時貫有的認真模樣。帶着幾分戲谑,甚至……輕狂。為什麼呢?是因為他也覺得這本話本過于怪誕,還是他覺得生死……步生蓮腦海浮現一個畫面,他驚覺,這并非他第一次看到濯清塵這個表情。上一次就在不久前,他們因邢水樓手下南越彎刀走散,他找到濯清塵時,濯清塵正與南越刺客打鬥,他當時的表情就是這樣的。
步生蓮恍然:可能連濯清塵自己都沒有發現,每一次在絕境之中,遇到危險時,他的反應既不是恐慌,也不是想辦法救援。濯清塵其實并不怎麼在意自己的生死,等哪一天濯清塵嘎嘣死在半路上,好像就算完成了他這一生的使命。
被濯清塵牽着的手忽然反握住他,“哥,沒有你我活不下去的。”
濯清塵手裡的墨條脫手落在桌上,斷成兩截,濯清塵被這清脆的斷裂聲喚回了神智,他低頭看了一眼身首異處的墨條,這才重新看向步生蓮,他撐出一個笑來,“怎麼……突然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他顧不上畫了,也顧不上手上是否沾上墨了,他把手蓋在步生蓮的手背上,“我不看那話本了,上面都是假的,我這就把它扔掉。”
步生蓮打斷他,“你若不喜歡京城,我們就不回去了,你若不喜歡當太子,我們就不當了……”
“阿蓮……唔……”
步生蓮突然吻住他,不肯讓他有反駁的機會。步生蓮替他做了決定,“我們不回京城了,皇帝還活着,大昭也不會即刻就被攻打。我們去西域好不好,上次沒來得及帶葡萄酒回來,我們一起去西域,跑馬喝酒,做什麼都好。通商線如今很繁華,你還沒去看過呢。”
什麼都不管了又能怎麼樣?世人評說與他們何幹?濯清塵這些年為大昭做的還少嗎?難道等到哪一天濯清塵突然死在他面前嗎?他不要這樣……
“阿蓮,别說了……”
如果這話是說在十年前,濯清塵可能絲毫不會猶豫,如今他仍然對此抱有無限的憧憬,但是四域釘子已經鋪下,他腳下的路已經被鋪好,已經沒有别的路可以選了。他唯一能做的,隻有盡一切可能把步生蓮往另一條生路上推。
步生蓮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為什麼不可以?過了十年,當初他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就失去效力了嗎?
可是……濯清塵死了怎麼辦?哪一天突然死在他面前怎麼辦?他來不及救他怎麼辦?他救不活了怎麼辦?濯清塵巴不得自己哪天死了幹淨,他若是走向那葉扁舟、走上奈何橋不肯回來了怎麼辦?
“我已經不想死了。”濯清塵并指在他額頭上一點,“你别害怕,我們不是已經活過來了嗎,我們不會死的……還沒從夢魇中醒過來嗎?”
“那你跟我走好不好?”
“不能走……”
“為什麼?”
濯清塵垂下頭,這是一個無能為力的話題,他給不了步生蓮承諾,甚至很難給他解答。
步生蓮急切地拉住他,追問:“為什麼不能走?”
濯清塵的淚流了下來。“魏源死了,阿蓮。”
步生蓮一愣。他伸手擦掉這滴淚,“别哭……”
然而這樣說着,步生蓮的淚卻也決堤似的流了下來,他嘴角往上提了一瞬,又接着落了下去,是一個苦澀又委屈的笑,“我就知道……當初釘子跟我說十一下落不明……我就知道是你讓釘子騙我……”
“殿下,這幫假扮盜匪的士兵已經……”
步生蓮忽然拿過桌上的茶杯往牆上擲去,茶杯碎成渣,外面的人聲陡然停住了。
濯清塵閉了下眼,吩咐道:“都下去,明日再來彙報。”
等釘子走了,濯清塵抹掉步生蓮臉上的淚,“我送你離開好不好,你去天南海北走一遭,寫信告訴我你去了哪裡,看了什麼風景,嘗了什麼美食……”
步生蓮恍然大悟,“你早就想這麼做了是不是?所以被邢水樓圍堵那一次,不是你被人盯上了,你是故意把他們引開,你覺得他們殺了你,就會放過我是不是?”
步生蓮攥住濯清塵的手腕,“你一直對魏源的事避而不談,是因為你壓根就沒打算讓我去戰場,對不對?你這一趟南下原本就打算趕我走……你想怎麼趕我走,讓釘子綁了我嗎?還是把我打暈了送出去?或者……我昏迷的時候你怎麼不送我走?”
濯清塵不答。
“你現在還要送我走嗎?”
我好不容易明白了你的心意,好不容易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你還要送我走嗎?你還舍得送我走嗎?
“這是兩碼事。”
“不送我走好不好?我夢到了很多怪東西,我要是不在你身邊,我又做噩夢了怎麼辦。你想到我做噩夢,知道沒人在我身邊,你不會着急嗎……你壓根舍不得送我走,所以不要送我走好不好,你答應過不送我走的。”
“阿蓮,不會讓你等很久的。你等我……”
“等你清理了北狄和南越,再讓我回京?你連自己的命都不想要,憑什麼想要我的命?”步生蓮眼睛直直地盯着濯清塵,“為什麼不借着秋獵場對南越北狄一起出兵,除卻大昭無将,兩邊一塊打起來勞民傷财。還因為,你若禦駕親征,兩邊一塊打起來,你會顧不過來,對不對?”
“我害怕了,阿蓮。”濯清塵把手放在他的臉頰上,“你昏迷的時候我做噩夢,夢到我捧着你的……捧着……你的……”
他試了很多次,還是沒法把“頭顱”兩個字說出來。這個噩夢他已經做過很多次,夢中濯清塵兩隻手捧着眼前人的臉頰,下一刻,步生蓮的整個身體卻轟然倒下。濯清塵抱着頭顱,俯下身把地上無頭屍體翻了個面,讓屍體的正面朝向他,可是屍體不會說話,隻有他身上空洞的箭孔流出冰冷的血液。
從北将軍謀反他看到步生蓮的身影被士兵們淹沒開始,這個夢反反複複地出現,熬打着他的神經。白無生其實猜錯了,濯清塵并未因步生蓮的鋒芒初露而松口,他如此迫切地把軍政握在手中,把皇帝送進酒池,是害怕若戰争來得比他料想中的早,皇帝會派步生蓮上戰場。在他心裡,從來沒有送步生蓮上戰場這個選項。
“我害怕了,阿蓮。我做不到親手送你去戰場,做不到日夜提心吊膽着你的生死,我真的害怕了。就這一次好不好,就這一次,你聽我的話,不要選和魏源一樣的路……”
“可是,哥……”步生蓮拉下濯清塵的手,在他掌心落下一吻,可是濯清塵手心裡沾染的全是步生蓮的眼淚,步生蓮想,這個吻可能也是涼的,步生蓮擡頭看着濯清塵,笑容有些蒼白,“魏源死了。”
魏源死了就意味着,他們誰都退不了。
濯清塵退不了,步生蓮就能退了嗎?當他已經被魏源傳授了一身的本領,不再是當年對河州城西被圍困的百姓無能為力的娃娃,他還有什麼理由繼續旁觀,眼看着大昭危難卻坐視不管呢?
濯清塵睫毛微微顫動,那濃密的睫毛下便湧出更多淚水來,他下意識低下頭,不讓眼淚在他臉上留下痕迹。那樣的淚落,讓步生蓮想起雨天時挂在太子府屋檐簌簌而下,怎麼也落不盡的、接連不斷的雨珠。
他不喜歡雨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