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早朝,姜複私吞軍備一事一石激起千層浪。姜複看竊竊私語的大臣們與他避開距離,無人為他求情,眼見姜氏之名要因他覆滅,姜複一不做二不休,跪在殿中,先連磕三個響頭,後涕泗橫流道:“陛下,臣一時鬼迷心竅,貪贓枉法,自知罪無可恕。但……當年魏源魏将軍,亦曾受軍饷之禍,罪臣請奏,連着當年的案子一起清查,還當年慘死的士兵一個公道。”
這些世家們當年哪一個沒沾着發點橫财,見這人魚死網破竟然打算拖着所有人下水,一時都有點腳慌,膽小的已經快有些站不住了。
白無生微微偏頭,看向與他同列中正在蹙眉思索的一人。此人是孟家長子孟懷序,乃是如今的禮部尚書,當年太子監國,接連處置了戶部和禮部,戶部交給了白無生,禮部便是交給孟懷序。這些年禮部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孟懷序此時正在沉思,這姜複此時提起當年的案子,無非是想要讓世家們記起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把他們綁在一條船上,逼迫世家們為他求饒,否則姜複會是什麼下場,皇帝清查當年魏源的案子,世家們就是什麼下場。這隻是困獸的自保罷了。他疑惑的是,這位新帝顯然早就猜到姜複運送這批辎重會監守自盜,當初又為什麼會把這差事給姜複?
他擡頭看了一圈,已經有人開始按捺不住。攀附姜氏的小世家幾乎有些莽撞地沖出來,“如今北疆正在打仗,若朝廷大動幹戈揭出陳年往事,恐怕北疆軍心不穩啊。”
白無生從孟懷序身上收回目光,心裡暗暗歎了口氣:這陛下淨給他吃力不讨好還得罪人的苦差事,也不知今日又得被這些人堵到什麼時候。隻見白無生上前一步,似乎聽到這人的話突然有了什麼奇思妙想,滿臉的躍躍欲試:“但反過來講,若要是查清當年真相,再保證朝廷的軍饷供應,說不定還能解開北疆與朝廷多年的心結,倒也不失為一件美談?”
這些世家哪裡會關心解不解什麼心結,北疆戰況如何,隻要不打到他們面前,他們永遠都隻會粉飾太平。聽到白無生這樣說,臉上賠着笑,心裡早就把白無生祖宗十八代問候了一遍。然而,這白無生與他們不同,孤家寡人一個,從陛下潛龍期間便跟着他,此時站出來反駁,就代表這生拉硬拽出來的“美談”可不是白無生的意思,而是上面那位的意思。
孟懷序偷偷朝龍椅上看了一眼,眼看白無生與世家們愈吵愈烈,這新帝卻十分坐得住,入定一般靜靜地任由他們吵來吵去,把事情扯遠了,壓根沒有打算制止的想法。
這又是什麼意思?若是要查,在白無生出來扯出“美談”時就可以拍闆了。若是不查,沒有必要讓白無生出來說這一遭……陛下到底有何打算?
然而這紛争激烈的朝堂最後虎頭蛇尾,濯清塵似乎是被他們吵煩了,學着先帝撂了挑子,什麼也沒說,一句“散朝”之後幹脆利落地離開了此處,這樁走私案子被濯清塵高高舉起,連同世家們七上八下的心一起懸在半空中,徒留下吵了一半的大臣們,和仍然在地上痛哭流涕悔不當初的姜複。
大臣們話說一半沒了去處,被人點了啞穴一般,張着嘴彼此面面相觑一番,等這場默劇過了一盞茶,才忽然有人發現,白無生早就趁他們不注意跑了!
他們連問都沒處問了!
孟懷序有一幼妹,名為孟懷芷,年紀不大,與孟懷序感情甚佳。孟懷序下朝後,去醉春樓為口饞的幼妹買新出的點心時,心裡還在盤算今日朝堂之上濯清塵的反常。誰知剛從醉春樓出來,一擡頭,便碰上白無生——這人早早躲開群臣們的圍攻,竟然出現在此處。
“哎呀,竟然是孟大人,好巧好巧。”
孟序的思緒一下子收攏,他尚未擡眸,臉上已經帶上了三分笑,“白大人?沒想到來此為家妹買些解饞的糕點,竟然還能碰到白大人,白大人這是要去哪裡,若不嫌棄,不如讓在下捎上一程?”
“丹仁坊,隻是不知孟大人順不順路?”
“巧了不是,白大人請上車。”
“今日朝堂之上,我見陛下多煩憂,可惜下官自知資質疏漏,心有餘,卻不知如何為陛下解憂,心中實在慚愧。”
白無生長長歎了一口氣,這口氣歎得情真意切,仿佛孟懷序說的正是他心中的坎,“陛下一心為國,殚精竭慮,日夜憂心難安,唯恐将祖宗基業付之一炬。”
這些虛話平日裡各路大臣說的也不少,連先帝那除了酒釀什麼都不管的貨色,大臣們也能吹出花來,往往是聽過就算了。
可今日白無生找上門來,恐怕不是跟他說這些虛話套話耍人玩的吧?
孟懷序一邊跟他客套,一邊一心二用揣摩他話裡的意思。
唯恐将祖宗基業付之一炬……如今新帝登基,四海朝賀,正是百廢俱興欣欣向榮之際,很不該在這時說什麼“付之一炬”,若說有什麼能跟這個詞扯上關系的,恐怕就是北疆與北狄蠻族的一戰了……這是提點他們不要妄圖對北疆做什麼手腳嗎?
隻是……若隻是這一層意思,今日早朝上那一出還不足夠嗎?為何還要白無生再來重審一遍?皇帝還有什麼深意?
然而白無生翻來覆去隻是這些話,似乎當真隻是讨一個順路的馬車,再問不出别的什麼來了。
孟懷序客客氣氣地把人送到了家門口,等回到自己家時,他看着日日遭受風吹雨打、有些褪色的“孟府”牌匾,心裡生出第二個疑惑:那麼,白無生找他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呢?
見到他回來,家中小厮從門後迎上來,“公子,甯家與紀家來了,老爺請您速速去向幾位長輩請安。”
甯家與紀家是依附孟家的幾個小世家,此時來,恐怕是商議今日早朝上的事。
“小姐呢?”
“小姐剛從蘇府回來,現下正在房中休息。”
“蘇小姐的書齋不是被蘇家停了嗎?罷了,”孟懷序将手中包裹遞給小厮,“把這些交給小姐,”孟懷序頓了一頓,想起自家妹妹的性格,補充道:“等晚膳之後才許她吃。”
孟懷序沒着急進門,在門口略微站了一會兒,聽裡面正聊得水深火熱,“這可如何是好?若真查起來,陛下豈不是要把世家連根拔起?他這是下定決心要和世家們硬碰硬了嗎?”
“可是,他怎麼敢的?且不說世家在朝堂之上分量極重,他如此作為除了讓世家更加抱團取暖,更難對付以外還有什麼作用?世家樹大根深,二者硬碰硬隻會兩敗俱傷,誰也讨不了一點好處。說句不好聽的,這皇帝母家便是這案子裡最大的蛀蟲,陛下自己就能獨善其身了嗎?到時候世家怎麼可能放過……”
眼看越說越不像話,孟懷序推門進去,打斷了這二位的發言,“甯叔叔,紀伯伯,小子來晚了。”
“今日怎麼回來的這樣晚?”在旁邊一直一言不發的孟氏族長孟棠此時終于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