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清塵坐在皇位上,跟常逸說了一句話:“常逸,你不會回去救元夕的。”
常逸臉色霎時變得一片空白。牢房裡伸出來抓住他的那隻皮包着骨頭的手、那雙眨都不敢眨苦苦哀求他的眼睛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常逸面前,常逸回到他與元夕再次相遇的那個牢房,想起他們最後的對話。
“你等我回來救你。”
“你不會回來了。”
那個孩子看人的眼神并不讨人喜,總像是全天下的人……不,不止人,他的眼神總像是天上地下所有存在的事物都欠他的一樣。可天地從不還債,因此他的眼中常含怨憤。
就是這樣一雙眼睛,在說出“你不會回來了”的時候,卻是那樣平靜。不知是常逸的主觀臆想,還是當時真實存在過,那雙常入夢中來的眼睛,常逸總能從平靜中看出一些勝利的笑意。哪怕答案呼之欲出,常逸仍然固執地不肯去讀懂元夕目光的含義,但這樣的目光如影随形,會在陽光下暴露無遺。
常逸将那樣的目光藏起來捂了好多年。
如今終于捂不住了,那目光如是說:你看,人就是這樣,所有人都不值得信賴,沒有人例外。
那樣平靜的目光對于當時慌亂想要逃跑的常逸是種嘲笑、羞辱、鄙夷,可元夕還是勝利了。
常逸在旁人痛苦之上偷竊來的勝利崩塌得一幹二淨,他下意識向濯清塵解釋,“我沒想殺蓮少爺……我确實恨過他……不是恨,隻是嫉妒他,如果元夕不曾遇見我,那麼元夕可能會被步商夫婦帶走,見他可憐,那對好心人或許還會收留元夕當作義子,讓元夕過幾年好日子。哪怕後來步商夫婦還是死于海上,元夕也能逃過一劫。他人機靈,水性也好。那樣,他就不會被一箭捅穿心髒了。”常逸睜大眼,盡量容納更多的淚水,不至于讓它們流出去。“我真的沒打算對步生蓮動手,我不恨他。”
“嘿!”常逸突然笑了一下,笑的動作牽扯到眼部肌肉,淚水陡然晃了一下,被甩到眼眶之外。“他連元夕是誰都不知道,我恨他有什麼用啊。”
常逸說了很多,他想隻要他能證明他對步生蓮沒有惡意,濯清塵就能收回那句判決。可濯清塵坐在帷幕後的高台上,不發一言,甚至沒去聽他在說什麼。
你不會去救元夕的……
你不會回來了……
“我……”
“會”字卡在常逸的咽喉,不進不出。常逸艱難地把這個字囫囵咽下去,但也許是由于這字的份量太大,他吞咽艱難,連嘴唇都在發抖。最後,他僵直的身體晃了晃,膝蓋突然折在地上。地闆被宮人們擦到反光,常逸從地闆中,看到自己此刻的樣子。
常逸隔着遙遠的時光,和記憶裡元夕平靜的目光再度對視。
他曾一無所有,唯一的理想就是有權有勢,他想那樣才配活着,才能活着。但他不知道當他的理想實現之後,他到底能得到什麼?他并不糾結于這個問題,因為這個理想如此遙遠。
元夕在常逸一無所有的時候來到常逸的身邊,給了那樣遙遠的以後一個模糊的輪廓,但他愚極蠢極,仍将他唯一的理想奉為圭臬——常逸不敢去思索元夕對他的意義。
也正因為如此,在常逸能夠解析出元夕對他的意義之前,他總會一次又一次地選擇他的理想。
元夕說常逸不會去救他。
常逸不信。
常逸想在他有權有勢之後,他一定會補償元夕的……
他總以為為時尚早,直到為時已晚。
元夕死亡後的第十一年,常逸終于頓悟,哪怕他有權有勢,他仍然一無所有。
他抛棄了元夕,兩次。
然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常逸想……還有一個人也該死。
常逸突然笑起來,他跪不住了,歪倒在地上,仰面看着屋頂。
“陛下打算怎麼殺我……随便你怎麼殺,不就是以命換命嗎?我把這條命賠給蓮少爺。”
濯清塵笑了一下。常逸疑惑地看向他,然後從濯清塵眼中,看到了和元夕一樣平靜的、絕望的、鄙棄的表情。
皇帝不會殺他,常逸想,皇帝恨不得他活得久一點,在捂不住的真相裡、在無盡的懊悔裡度過漫漫餘生。
太子府的少爺死了,小院裡人人喊打的小偷死了……活着的人不叫活着,叫苟且偷生。活着的人不叫人,叫行屍走肉。
你且蒼白地活,懊惱地活,悔恨地活,日複一日地想你為什麼要把他帶回京城,你為什麼不讓他被步商夫婦帶走;想你為什麼沒有察覺魏源教他的那些東西,你為什麼任他離開小院從此混迹匪堆;想你為什麼沒有攔住他上戰場,你為什麼不帶他離開山匪牢房……
活着……
哈!活着才是懲罰……
活着的人是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