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二十九年十一月七日,帝嬰虐殺功将呂不凡。
宣明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二日,帝嬰下令逮捕科舉新秀阮良,阮良服毒自盡。
同日,帝嬰召見朝堂重臣常逸,常逸自缢于府中。
宣明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帝嬰派近衛殺五皇子濯休。
宣明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太後入太承宮行刺,為皇帝近衛反殺。
短短二十天,将軍、重臣、新秀、後宮太後與皇子接連死亡,震驚朝野上下。随即,震驚變成恐慌,恐慌引起反抗。百姓齊聚太子府前,對被大火燒毀一半的太子府進行第二次破壞,要求皇帝下罪己诏給被皇帝肆意殺戮的股肱大臣和皇親國戚們一個交代。
“砸就砸吧。”濯清塵毫不在意,将批完的奏折扔到一旁,重新拿起一本。
“可是……”
“别吵,出去。”
白無生剛到門口,就見到午令出來,順口問了句,“午令公公怎麼愁眉苦臉的?”
“白大人,來的正好。有暴民去太子府鬧事,這會兒正在破壞太子府呢。”
白無生下了台階,朝屋頂上看了看,想起白天人不在房頂,又轉頭去找旁邊的樹,身後又是一聲歎息。
白無生再次被吓了一跳,“十七大人,你又是從何處冒出來的!”
“白大人有何吩咐?”
“太子府鬧事,還請十七大人派人攔下來,哪怕别的不管,也得把蓮公子常住的房間護下來啊!”
十七一揮手,便見幾個身影不知從何處出現,随後又離開了皇宮。十七沒走,“白大人此行,是來勸陛下将那幾人的罪行昭告天下的?”
“是。”
“不用勸了,陛下已經命我把那些證據銷毀了。”
“銷毀?”白無生十分震驚。
十七聲音平靜,“如今謠言不是已經止住了嗎?”
“止住了?外面都傳陛下瘋了,哪裡止住了?”白無生一頓,謠言确實是止住了……敢提“禍國将軍”的人沒有了,甚至敢提“步生蓮”三個字的人也沒有了。
若是把殺死這些人的真相說出來,謠言就會放過濯清塵和步生蓮嗎?或許有一部分人會相信這些真相,但哪怕真相背後有鐵證如山,隻要人們提起步生蓮,還是會和“禍國将軍”聯系起來,這四個字的影子是揮之不去的。
總有人不信真相,但沒人敢觸碰禁忌。
“這是什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壞招,陛下糊塗啊……”
午令離開,濯清塵看着奏折,上面的字一個也看不進去。終于,他離開禦書房,回到太承宮。
濯清塵盤坐在地上,面前是個火盆,他将手裡的紙錢撚開,很有耐心地一張一張投進火盆裡。等把紙錢燒完了,他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從旁邊的架子上拿出一沓信紙——是他還沒來得及寄往北疆的那些。他目光從信紙上迅速瞥過,然後全然沒了剛剛燒紙錢的耐心,将那一沓沒用的廢紙全扔到火盆裡,還特意用剛才從禦書房順走的奏折将火盆中的信紙挑散了。
被挑散的信紙燒得很快。
“我就是不管了,他們想怎麼砸怎麼砸,最好把所有的東西都毀了才好。”濯清塵把奏折也扔進去,火星蹦到濯清塵手背上,他無知無覺,賭氣說:“讓我早點立後宮的,這樣的奏折多得是,我一本一本給你看。”
他左手按在右肩上,隔着衣服撫摸肩膀上的那一圈牙印,“我明天就讓人把這個消掉,一點痕迹都不留。”
火盆裡的東西燒完了,火焰跳了兩下,最終還是息鼓偃旗了。濯清塵站起來,一腳踢飛火盆。灰燼四起,濯清塵低着頭,看灰燼在地上拖了長長的一道。
空空的宮殿裡傳來一聲回音:“我恨死你了!”
馬車行駛在街道上,車窗半開。濯清塵表情冷淡地看着街道兩邊擺攤的商販們,看他們熱情吆喝、讨價還價,濯清塵隻覺得吵,關上窗,讓趕車的人快一點。
太子府一片狼藉。
院子裡的梅花被踩踏到泥裡,隻剩牆根下的一枝免受災禍,在冷氣裡顫顫巍巍地伸出個花苞來。看到他來,裡面收拾的下人們紛紛停下動作,離開了卧房。十七的人來得及時,從百姓火把下救下了太子府剩下的半邊,但百姓們仍然沖進來,砸爛了太子卧房的門窗。
濯清塵挪着步子走進去,腳下踩到一塊白瓷片,他彎腰撿起來,借着日光分辨出來,是常擺在書案上的那個白釉瓷瓶。
“沒事,我其實沒多喜歡這個花瓶。你若是喜歡,我讓人再給你找一對一樣的。”
他扔掉瓷片,繼續往裡走。
書架被人推過,被後面的櫃子擋了一擋,書架沒倒,上面的書卻撒了滿地,他幹脆蹲下身去撿那些話本子。
“這些被踩髒了,咱們不要了,我給你找新的。這次不拘着你,你想看什麼就看什麼。”
他把話本子放在被砸得凹陷不平的書案上,然後重新回到書架旁,把書架推到一邊,從一堆古籍裡找出一個金絲蓮花的黑木匣子來。
匣子被一堆書簇擁着落在地上,保護得很好,裡面的東西沒落出來,甚至外殼都沒被磕碰到。
濯清塵笑了,一滴淚落在匣子上。
濯清塵在被毀了一次又一次的太子府裡如遊魂一般徘徊,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找什麼,想要從布滿回憶又面目全非的斷壁殘垣裡找出些什麼痕迹來。
因着步生蓮,他的死人院子才總算有了些活人氣息。如今步生蓮已經死了,他還想從這裡找出什麼來呢?
濯清塵停下腳步,太子府的連廊已經在大火中盡數毀去,濯清塵無需再走到長廊外面賞月,他擡起頭,看着天上的月亮在他眼中變換各種形态,心中一片惘然。
“怎麼就鬧成這個樣子了呢?”
“老師?”濯清塵勉強找回了自己的存在。這個冬天太冷了,濯清塵在院子裡站了半宿,連行禮都是僵硬的。“學生一時無狀,讓老師擔憂了。”
“那孩子……不回來了嗎?”
老人幹燥粗糙的手摸在濯清塵頭頂,随着這句話,濯清塵的淚頃刻淌了下來。他因為最親近的長者的一句話再也拿不起盔甲穿上,他軟弱、無力、痛不欲生。
濯清塵微微擡頭,“老師,學生有惑……”
老人眼中隐隐有淚花,又頃刻間被北風奪走了,他不得不說出這殘酷的判決:“生死無常……”
濯清塵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