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生蓮在冥界的生活比之他在人間時有些單調,無非就三種,等待勾魂使帶他去人間,去了人間回來受罰,抄冥界律規或者被關進思律堂血池。在這兩者之餘,便是坐在孟婆攤前數路過的魂魄,或者逆忘川而上,透過忘川源頭之水凝成的水鏡,去看虛妄的人間。
忘川水鏡裡,濯清塵一邊看着奏折,一邊聽朝堂大人們彙報,表情看不出喜怒,眼神時而飄到堆積的奏折後插在茶杯裡的一小枝花朵上。步生蓮笑了,便知道今天的事務并不緊要,濯清塵正在走神。
在禦書房處理完這些事情,濯清塵會去禦花園走走,身邊隻跟了一個午令,若是看見盛開的繁花,他會駐足觀望,有時會折一枝帶回寝殿去。但濯清塵畢竟不是步生蓮這采花大盜,大多數時候,隻是看着,并不随意采撷。
濯清塵對吃食一向不怎麼上心,估計全權都讓午令安排了。也許偶爾醉春樓出了新菜品,他也會讓人帶來嘗嘗,但不會出宮門親自去醉春樓。
下午照例是處理公事,若還有閑暇,濯清塵會寫寫字,看會兒書,若是興緻好,還會讓人備好彩墨,畫一幅畫。
若是不忙,濯清塵一般會睡得很早,不會像步生蓮一樣為一本話本熬大夜。如非必要,他不怎麼用安神散。濯清塵一貫排斥這樣帶着些強制性的入睡,寝宮裡一般隻飄着花瓶裡淡淡的花香,香味很輕,隻在人想起它時才能聞到一點。
步生蓮隔着鏡子看着睡夢中的濯清塵,嘴角挂了一點笑,又很快消失了。
一切都很好,除了這是假的。
忘川源頭是離人間最近的地方,在水鏡中投射的人間倒影是鬼唯一能窺一窺人間活人的地方,這不假。隻是忘川送過的魂魄太多了,這些魂魄或嗔或怒或喜或悲的情感太過豐富,孟婆湯也沖不去的思念還是影響了忘川,影響了水鏡。
誰會希望自己在人間的思念過得不好呢?
步生蓮去人間看過濯清塵,他并沒有在步生蓮離開他之後“過得很好”,甚至沒有“活得還不錯”。書桌後面盛花的小茶杯早就沒了,濯清塵路過禦花園甚至不會看一眼,濯清塵無數次翻看步生蓮給他寫的信,這個動作幾乎占據了濯清塵所有的閑暇時光,淡淡的好聞的花香早就被安神香蓋住了,可一層又一層厚重的安神香也沒法讓他入睡。
甚至……他再也沒見濯清塵真心笑過。
步生蓮的死抹殺了濯清塵所有鮮活生動的一面,濯清塵比行屍走肉更像行屍走肉。
步生蓮把額頭貼在鏡子上,伸手試圖觸摸濯清塵的側臉,但手掌在他貼上去的瞬間,鏡子裡的畫面陡然化成了一陣煙霧。步生蓮猛地收回手,那煙霧仍然還是散了,鏡子恢複平整,在冥界的月亮底下發出柔白色的微光。
步生蓮的心髒猛地一跳。
“陛下!”太子幾乎是跑着進了皇帝寝宮,連行禮都忘了。
濯清塵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睛裡無波無瀾,很快又轉了回去,“你是儲君,莫要這般失态。”
“您受傷了。”
十七跪在濯清塵面前,正在給他包紮傷口,小心地沒有碰到皇帝。
“小傷,不礙事。”濯清塵抽回手,還沒整理好的繃帶順着他的動作落下來,濯清塵站了起來,遞給他一份折子,“上面的事你去辦。”
“是……啊?”
“去吧。”
“是。”
瞧着門關了,十七開口,“陛下,說句難聽的,屬下保護不了一個想死的人。陛下下次還是不要再往刀上撞了。”
濯清塵毫不吝惜地用剛受傷的手推開書架的暗格,傷口又滲出血來,“又沒死成……知道難聽就不用說了。”
“陛下,小十一若是看到陛下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會難過的。”
濯清塵頓住了,寝殿裡一時無聲。外面報時宮人的聲音在皇宮内響起時,他才微微動了一下,“滾。”
濯清塵的動作恢複如常,從暗格裡取下一個黑木匣子,拿着匣子從十七身旁繞過去,坐在了桌子後面。啟安皇帝不喜燈火,隻借着窗前微弱的日光去看匣子裡的東西。
“十七那隻鹦鹉學會說話之後好生煩人,偏偏十七是個臭話簍子,教得鹦鹉也是滿嘴渾話。不爽,遂趁十七外出将鹦鹉帶到醉春樓,讓小二教它,果然不出一天,臭嘴畜牲變成喜人鹦鹉。”
濯清塵面無表情,翻開下一張。
“月末回家。聽聞護國寺鮮花盛開美不勝收,待我折枝與你賞玩。春到,正是吃百花宴的好時節。我們去過石水榭,再去偷一壇十一釀的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