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并沒有世人想象中的那樣荒涼。相反,在通往冥界的路上,死人們回望來路的點點滴滴,大笑一場、大哭一場、悲憤一場、歡喜一場,最終總會歸于平靜。于是到了冥界,在發洩完大喜大悲之後,在一次次的輪回之後,莫名地,便帶上了幾分平靜,無生無死、無喜無悲的死寂的平靜。
跨入冥界,一隻腳便短暫地跨出了輪回,世人終得以在輪回之外淺顯地窺見一眼生死,然後懷着不清不楚的執念,被命運裹挾,再入輪回。
濯清塵每次來到冥界,隐約能夠想起一些模糊的影子——他在冥界時的記憶比在人間時要好一些。濯清塵閉上眼睛想要讓影子清晰一些,可每次不等他真正想起什麼,送濯清塵來到冥界的那位叫做“歸塵”的小鬼使便自顧自地給濯清塵講起冥界的趣事來。
濯清塵看着船頭的小鬼使,覺得他喋喋不休自說自話實在是煩,可莫名其妙地,又不肯讓他閉嘴。有那麼一瞬間,記憶裡模糊的影子跟眼前的背影合上了似的。
濯清塵閉上眼,覺得心髒被人撕開了一般,疼得他有些受不了,他煩躁地将心中的影子拍散,不肯再去想。
“對不起。”
濯清塵睜開眼,“什麼?”
“孟婆做的桂花糕在去人間時不小心弄丢了。”
“這等小事……”
這鬼使每次送他都會給他帶一包點心,想來孟婆日日接待攤前的魂魄,是沒多少空閑去為每一位魂魄都做一份桂花糕,許是這隻鬼對他的優待。可既然是優待與例外,莫說不小心弄丢了,哪怕從此沒有這份優待,他也無話可說。這有什麼好道歉的?
濯清塵看不到歸塵面具下的表情,無法通過此鬼的神色和動作推測此鬼因何優待他,隻聽到歸塵問:“冥界的故事講完了,輪到你了,你這一世過得如何?”
歸塵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向濯清塵問出這個問題,因他從未想過他們會有分别的一天。然而不知不覺,回首看,生離死别,原來他們竟也經曆了那麼多次嗎?
濯清塵看着半蹲在自己身前的小鬼使,幾乎是一寸一寸從他臉上撕下自己的目光,濯清塵僵硬冰冷地答道:“春日踏青,夏日流觞,秋日登高,冬日賞雪。清閑自在,自得其樂。”
但他們誰都知道這是假的。眼前的啟安皇帝是去人間受罰的,這六世,是要将人間的千般萬般失意與痛苦都受盡,才叫罰。他有時連人身都不是,被人抽筋剝皮受盡苦楚,哪得半分偷閑與歡愉?更遑論什麼“清閑自在,怡然自樂”?
歸塵隻是笑了,“是嗎?真好……”
濯清塵看着眼前的人,“罪罰六世,我已在人間流轉五世,下一世何時到來?”
“三日之後……這三日你想在冥界走走嗎?”
“我每每來到冥界,歸塵大人除了送我,便是因為拆了黑白無常的府邸,或者偷看判官的禁書受罰,怎麼這一世如此難得?”濯清塵想了想,“我想去忘川源頭的水鏡看一眼?”
“你記得?”歸塵頓了一下,有些多餘地向他解釋道:“我并未跟你說過忘川水鏡。”
“我不知道,我還應該記得什麼?”
歸塵沒有回答,繼續問:“為什麼想要去看輪回水鏡?”
“好奇。我身負罪孽,這具魂魄等最後一世結束,是下十八層地獄,還是業火焚身,恐怕都難得自由。想來隻有這三日,能借水鏡解我心中之惑。”
“不會的。”
不會什麼?不會葬身地獄?不會業火焚身?不會不得解脫?
還是……水鏡也難以解出那個影子的面容?
船頭撞上岸,這一人一鬼都分了神,身影一晃,險些掉下狹窄的船身。
黑白無常在孟婆的攤後悄悄露出兩隻腦袋,黑無常把白無常的腦袋往下按了按,墊在他腦袋上說:“來了來了,我賭歸塵不會讓陛下戴上寒鐵鎖鍊。”
白無常不樂意赴這個必輸的賭局,“這個有什麼好賭的,不是闆上釘釘的事嗎?”
黑無常略一思忖,“那就賭陛下這次會不會變作厲鬼。”
“我押會!上次陛下化鬼,歸塵差點沒壓住,更别說這次了。”
黑無常高深莫測地一笑,拍拍白無常的腦袋,“小白,準備好賭錢吧。”
歸塵避開思律堂和忘川水鏡,這三日帶濯清塵将冥界逛了個遍,可濯清塵興緻缺缺,身上因在冥界逗留生長出來的黑氣中慢慢帶上了血氣,紅霧纏繞在濯清塵身上,讓他從神靈變成了堕魔。
歸塵回頭對他笑,對濯清塵身上的變化視而不見,“孟婆攤後有一片梅花林,你想看看嗎?”
聽到“梅花”二字時,濯清塵睫毛微顫,他擡眸時臉上卻隻是疏離的笑,“我這副樣子過去,豈不是要吓壞輪回路上領孟婆湯的魂魄?”
“不會……”
濯清塵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他,“歸塵大人,這三日你我所到之處,群鬼避讓,魂魄繞行。這些你都看不見嗎?莫要自欺欺人了。”
濯清塵轉身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