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洛放下書卷，從桌案後站起了身。

她站的位置稍高，再加上身形颀長，站在那裡天然就帶着幾分優勢。微微俯視，輕易地就将趙煜一眼觀之。

鳳君趙煜，年十五，正一品天樞府令趙珩之嫡長孫，太皇太後趙琛之侄孫，正二品文淵司卿趙英之嫡長子，正四品工曹監兼鹽政督辦使趙婧之侄。

世家大族，鐘鳴鼎食，門第顯貴，自小就被萬衆矚目。

趙煜入宮三月，殷洛間隔幾天便會來鳳儀宮坐坐，與他吃一頓飯，閑談幾句。兩人的關系不尴不尬，保持着一種微妙的距離。

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多日不見的緣故，殷洛此刻看着他，竟覺得對方的神情和眼神有股說不出來的陌生。

她面上不顯，繼而一笑，語氣帶着幾分調侃道：“那些考課選出來的官吏，要是見到君後，恐怕也會自愧弗如了。”

燕朝還沒有建立科舉制度，可以考試任職的不過縣一級的官員。趙煜也微微一笑，回複道：“不過閑來無事，看書打發時間罷了，不敢和官員相比。”

趙煜在案幾上堆滿了書，地面上也高高地摞着好幾摞，幾乎沒有讓人可以下腳的地方。殷洛側過身，從桌案後頭繞行出來。

趙煜的目光一直随着皇帝的動作一起移動，餘光卻在桌案上一掃而過。上面的鎮紙下壓着幾疊寫着字的麻紙，依舊擺放得方方正正，看不出有什麼挪動的痕迹。

不過趙煜寫字時學的是這具身體慣用的小楷，紙上也隻有寥寥的記錄而非評論，自然也無所謂是否有人翻看。

此間沒有多餘的座位，他後撤一步，跟着皇帝身後一起向外間走去。皇帝微微側過臉，關切地說道：“君後若是覺得無聊，不妨多出去走走。書中雖有顔如玉，但整日悶在屋裡不見天日，人都提不起什麼精神。”

皇帝突然造訪鳳儀宮，見趙煜正在内室休息，沒有派人把他喚醒，卻也沒有轉身離開，必定是有什麼别的重要目的在，趙煜應答了一聲：“多謝陛下關心。”隻等待她的後文。

殷洛和他一齊在桌前坐下，彼此的膝蓋有意隔了兩拳的距離。見桌上的糕點一動沒動，已是不甚新鮮的樣子，眉頭不由一皺，聲音略沉道：“是禦膳房送來的點心不合胃口嗎？怎麼不同奴婢們說，叫他們換幾盤新做的。”

鳳君的手邊，自然時刻要準備着能入口的吃食，幾個宮侍趕緊出來告罪。

趙煜卻是在軍中待慣了，更好一些鹹口辣口的食物，對甜膩膩的點心敬謝不敏，自然叫禦膳房和小廚房不必多做，做出的隻任由奴婢們自行分食。聞言随意找了個借口：“這幾日我胃口不好，就不必做出來浪費了。”

殷洛不知道他這句“胃口不好”是不是意有所指，一時間頓了一下，随即還是決定佯作不知，擔憂地問道：“胃口怎麼不好了？叫太醫瞧過了嗎？”

趙煜搖頭道：“隻是沉迷看書，身子有些疲乏罷了，并沒什麼大礙。”

皇帝語氣裡帶着幾分不贊同：“讀史雖然明智，但身體更為重要。”面上浮起關切備至的模樣，又自然地問起來，“吃藥了沒有，近日還覺得胸痛嗎？”

前些時日皇帝因為趙煜暈倒一事，特意給鳳儀宮送了不少好藥材。不過這具身體之前隻是氣滞心胸，怎麼也不需要去吃人參之類的大補之物。皇帝送的東西雖然珍貴，但究竟是否上心，上了多少心，一眼便知。

此時她看向趙煜的眼神雖然關懷真切，但趙煜可并不會信她八分假的關心，隻是應道：“已經不礙事了，讓陛下費心了。”

這麼真真假假虛情假意的幾番對話，皇帝做足了關心的姿态後，才總算另起了話題，問道： “算起來，君後入宮大約也有三個月了，在鳳儀宮住得還習慣嗎？趙司卿還向朕問起過你，說你從來沒有離開過家。”

趙司卿！趙煜目光一動，知道自然應該指的是這具身體的母親趙英。算來今年她不過四十六歲，已經升任文淵司卿了？趙煜微笑道：“謝陛下，鳳儀宮一切還不錯。”

皇帝卻仿佛全然忘卻了趙煜之前的淩厲，将他視作一個初入宮闱滿心惶惶的少年一般，言語體恤道：“若是想家了，盡管把親朋召來宮中叙舊。或是可以多出門散散心，免得被悶壞了。”

這是趙煜第二次聽皇帝叫他“多出去走走”，便知道這句話不可能僅僅是表面的意思。難道皇帝是想叫他看見什麼畫面，或是見到什麼人？

趙煜心中微微一動，表面順勢應答了一句“是”。果然，下一句皇帝就自然而然地說到了重點：“朕剛任命了你的表姐趙璇為演武場的巡場校尉，馬上就要上任。君後日後出去散心，也不妨到演武場走走，姐弟之間也可叙叙舊。”

盡管文淵閣中有不少與趙氏相關的典籍，但倒也不會詳細錄入趙家所有的世系。趙煜不知道這個趙璇是哪個表妹，與這具身體熟不熟絡，聽了這話，面上不動聲色，隻佯裝不知問了一句：“巡場校尉？”

皇帝狀似無奈地輕笑了一聲：“是啊，還是叫她如願以償了。”

巡場校尉是從六品的官職，負責維持演武場的秩序、監察訓練紀律，以及護衛皇族騎射時的安全，一般會從禁軍中選拔。趙煜眯了一下眼睛，不知道皇帝把這件事告訴他的用意是什麼？還做出一副與趙璇甚是親昵的模樣。

皇帝好像沒看見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異樣，歎息着搖了搖頭，解釋道：“趙婧——你姨母這個人啊，性子太倔。自己是個文臣，便重文輕武，幾年來一直壓着你的表姐，不讓她棄文從軍。朕昨日突然想起此事，一問才知道，趙璇如今竟還在和她母親抗争，并未妥協，看來是真心想要從武。朕索性就做了這個惡人，給了她這道旨意。”

趙煜的眸光微微一閃，知道其中必定有什麼蹊跷。趙家世代為文臣，雖在朝堂上根深葉茂，卻向來手無寸鐵。趙婧居然不許趙璇從軍，不想在軍中插入趙家的人手？

但面上毫無異色，點頭稱是：“巡場校尉雖是軍職，但不用上陣打仗，倒是個兩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