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大嫂那一眼瞧得心煩意亂,走回自己院兒裡叫徐順兒開始拾掇東西挪窩去東城皇上賜下的新宅,一道看着人四下走動,一道回想起那禦史台的折子,隻覺後腦勺疼得像被誰敲了記悶棍。
梁大夫的上疏何其緊要,皇上何故要當着沈山山的面過問我區區中丞,說白了就是提點我警醒我爹收斂些罷了。
不然沈山山一家就得跟着遭殃,我料想必然必然是這樣。
屋子另頭,徐順兒知道我挪窩之事在我爹那方鐵定不好收場,他不大怕我被打,估摸是擔心自己挨打,故将我東西拾掇得慢如刑部出案,零零碎碎盡揀些破玩意兒,正經東西沒怎麼動,少時還拉着個舊木箱子問我:“爺,這一箱的舊風筝還要麼。”
我腦子裡的千絲萬縷正快織成張破布,徐順兒這問卻像把刀子,揮手一劈就将這破布割作了兩截兒,一截兒灰一截兒黃,而我在當中青了臉奔上去,一把合上那舊木箱子就吼他:“收别的去!”
吓得徐順兒撲爬跟鬥沖出我屋,留那木箱裡各色風筝橫橫豎豎糊得花裡胡哨紮在我眼裡。
我落眼這麼瞧着,隻覺若我伸手在當中一撈一摸,斷繩都能縛斷我指頭。
【叁伍】
錦瑟華年,月橋花院,瑣窗朱戶,我守着這箱子斷線的風筝,一晃一年兩年三五年,八年十年二十年。
沈山山給我紮了二十年風筝,我欽國公一府上下卻隻帶給他滅門的禍。想到此我一腔熱得恍若燈盞無油焰燒心,落到底處,卻又是他當年提着蹴鞠走出宮門的人影,冷若秋風貫地卷百草。
是我對不起他,從來都是我對不起他。
【叁陸】
下人拾掇太慢,我幹脆自己将一箱一箱的東西胡亂地塞,一心緊趕着徐順兒去備車,要趁我爹回府前搬出去以免挨揍。
可也不知是哪個缺心眼兒的家丁報去了我爹部院兒裡,我正守着徐順兒擡箱子上架,我爹竟忽然出現在我院門前,兩步走進來虎虎生風,怒了一張威嚴的臉,劈頭蓋臉就是一巴掌落在我腦門兒上:“你個不孝子!給老子滾進去!”
我心裡頗愁苦,宿醉缺眠進了宮糟了心,我爹這始作俑者如今還一掄子打在我頭上,此時是再站不住,幹脆坐在我院兒裡的石階上任他揍。
他抽了徐順兒手裡的挑杆兒就一棍打在我背心,疼得我眼冒金星,死活也說不出一句話,卻也并不往屋裡走。
我爹氣得臉都紅了,老聲兒震震道:“我瞧你是皮子生鱗翅膀硬了!斷袖罷了,恃寵罷了,皇上替你撐腰便是一時心血,往後宮中皇子皇女一落地,他能記得你是誰去!讨宅出府的事情豈能是你做的?……奸佞!你個不成器的奸佞!你要将我欽國公府的臉皮都臊盡!”
他竟也說我是奸佞。
我由得他一拳一腳一杆子打落我身上,照常理想自個兒此時或然正當恸然一哭,然搖晃間青天白日映在我眼裡,卻沒有酸澀隻有幹痛。
我哭不出,要說什麼也說不出,如張口斷舌睜眼失目。
從小到大我都這樣,合該是個繡花枕頭窩囊廢,卻入了官場皇城風流場,含上金湯匙,攤上國公府這錦繡成堆的羅衾軟榻。
我爹折騰盡了癱坐在這羅衾軟塌的青磚石凳上,望着我那一車子雜七雜八的檀木衣箱破爛東西停在院兒裡,忽而撕心裂肺般閉眼哽咽道:“……你出這府,我就當沒你這兒子!”
我看着我爹老邁眼角終落了滴淚。
這叫我心裡如被蜜蠟堵了竅,昏沉悶頓中竟覺出絲喜。
這喜真叫不孝。
原來我爹還是在意我的。
揍了我那麼多年,此時此刻,有這淚,我方覺那些拳腳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