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山山也萬沒料到我這一出,頓時艱難地咬着闆鴨囫囵大笑,笑得在車壁上直不起腰來。
【肆壹】
不過本來也就是。
我覺得我是傻。
沈山山一樂,明明是在拿我自己作自己的笑話笑話我,我竟也覺得樂。
【肆貳】
那天西域良駒在場下撒了歡兒地跑,天光無雲,氣候是一等一的和煦。
買了哪匹馬賭的哪隊勝我不記得了,哪匹馬跑了幾輪跑得怎樣我也忘了幹淨,我隻記得我抱着蜜餞兒包包坐在看台上,盯着沈山山趴闌幹上沖場裡跑馬喝彩叫好,拉我瞧這個大官人太胖瞧那個大顯貴丢人,時不時編上一兩個笑話兒共我作鬧幾時。
他眉眼裡盡是神采,或笑或怒或惱,皆有番使不完的少年意氣,潑發到整張臉都明朗似驕陽,一時灼得我雙目發痛,卻移不開眼。
我忽然在人聲鼎沸中不管不顧地叫他:“沈山山,沈山山!”
沈山山垂眉回頭來瞧我,要聽我說下去。
可我此時瞧着他那清澈的眼、漂亮的臉,心裡又開始旗鼓喧天,幾乎震蕩到腦袋雙耳都轟鳴混亂起來。
我要說什麼?
我要說麼?
——有些話說了是一輩子的事兒,不說也是一輩子的事兒。
說出來能好是一輩子的事兒,說出來若好不了,也是一輩子……
我這輩子隻有沈山山。
我這輩子不想沒有沈山山。
可我又不想這一輩子僅這樣擁有沈山山。
這樣的想法真可算作混賬,這猶豫踟蹰又像個娘們兒。
可我又不能是個娘們兒。
一道道念想滾落在我腦中,我突然就覺得眉心鼻尖酸了一時,終于怕了起來,強忍着拉了自個兒在心神交戰裡退下一步,隻沖沈山山笑問:“沈山山,你究竟……究竟為何對我那麼好啊?”
沈山山似是沒想到我突然問了這個,神色一瞬怔愣。
他這怔愣卻叫我忽而又在心底有絲真實的确信,就那麼一絲,就那麼一瞬。
可僅這麼一絲一瞬的确信,竟讓我真想将心底裡惦念多時的話給說出口來。
此時不管他答我什麼,就算是笑話我從小笨要他照顧也好,說要巴結我國公府也好,瞧我可憐也好沒人疼也好,我都想問問他——
能不能一直一直,接着這麼待我好下去。
就隻待我一個人這麼好。
【肆叁】
我等着沈山山說話好接着再問他,一時片刻間好似風筝斷了線陀螺沒了鞭,一身曝在天光下毫無任何依憑躲藏。
我也不想再躲,我想讓他知道。
我想得很卑鄙。我好歹還是國公家的公子,他爹出兵征戰是戰是和還要看我爹内閣的意思,他若要同我絕義,那我就日日跑他家門口去纏着他跟着他,買的雜書給他看,闆鴨饽饽給他吃,他總不能閉門不見見我即走。
如此我就還可以再賴他個十年八年二十年。
然我沒料到的是,沈山山并沒要與我絕義。
實則之後那問我至今從未問出口過,隻因我那之前的問至今沒有個答案。
我問沈山山為何待我好,沈山山沒答我。他隻是單純沒來得及答我罷了。
在我問完他那句話後的刹那,場上竟忽而爆發一陣喧嘩,沈山山被驚得回過頭去看場上,這一切恍如早已注定的天意。
我随着他愣愣落眼瞧下場去,隻見一匹黑鬃西域寶馬遙遙領先過線,帶着鞍上的騎手一道得了頭籌。
沈山山霎時喜得大笑着奔來将馬券塞進我手裡,興奮得使勁兒搓我的臉:“是我們買的馬!稹清!我們赢了!哈哈哈稹小公子你有錢了!趕緊帶我去慧林寺吃鍋兒!”
我被他捧着臉,就這麼迷迷瞪瞪眼花缭亂地看着他,聽見了他說的什麼又像是聽不清,硬生生在周遭歡騰叫嚷中晃了一晃,手指冰冷地捏着那券紙,感覺心裡好似沉了老鉛,一徑直往下落。
我想擡手猛地搖他,叫他快先答我,快先答我,别再管馬了!
可我眼睜睜看着他摟着我跳了又叫歡欣鼓舞,竟又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活該是我這破落膽小鬼遭這通罪,又怎麼怨得了沈山山。
我将他手扒下了臉,以為這就是最差勁的境狀了,好賴忍忍等吃完了飯回家去被我爹打一頓也就能好過來。
誰知沈山山看着場上,竟忽然又勾了我脖子把我拉到闌幹前頭去往外邊兒一指,新起個話頭道:“快看快看!那騎手是個姑娘家!”
我掀起眼皮費力打望過去,見那西域寶馬上下來的騎手揭掉捆頭的巾布,一頭青絲垂洩下來,面容姣好,柳葉彎眉,真是個姑娘家。
沈山山像逮着什麼機會似的,擡起胳膊肘撞了下我胸口,壞笑道:“稹清,你瞧她還挺俊呢!走,咱們瞧瞧去?”
這一言宛若捧冰碴子扣在我腦門兒上,我手裡的蜜餞兒也被他一胳膊撞落下去,當中桃片兒杏仁兒花生糖滾出一地溜了老遠。
那一瞬又是千年萬年。
我垂眼瞧着地上蜜餞兒被人狠狠地踩過碎了一攤稀爛,背心抽着涼氣兒胳膊指頭顫巍巍地抖。周圍太吵,我幾乎吸不進氣吐不出息來,滿目人影晃動好似魑魅魍魉,可沈山山的一張臉卻映得太清晰——我甚至不知道我是真看見他,還是我睜眼閉眼都能看見他。
“沈山山……”我聽見自己在笑,笑得像個懦夫一樣。
“我……我二哥說今晚上我爹回來……我就不能陪你去吃鍋了,下……我們下回再一道去,不然我爹又、又得打我了……”
【肆肆】
沈山山他喜歡姑娘家。
這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