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玖】
那明黃鞋面兒竟是太子駕到,當場吓得我屁股墩都涼了大半截兒。
可那須臾間,我竟還有空料想衆小輩大約皆以為我會慌,定正守在後頭想看我的笑話,而我并不想叫他們得逞。
雖我常被衆小輩記成個國公家的草包,衆小輩卻不常記得我爹正職是個太傅。
太傅這職雜七雜八事情多,也兼顧管管太子讀書。
我爹在家時候少,偶或趕上一起用個晚膳,卻特特喜歡在飯桌上訓我,又恰巧皇上當年做太子的時候是個極用功勤學的,于是爹對我耳提面命便常由“你瞧瞧太子殿下”起講,接着拿“再看看你”作中股,最後在“你這不成器的破落玩意兒”束股大結,多年如是。由此我連太子殿下每月讀什麼書習什麼帖都是門清兒,不過沒見過模樣罷了,甫一驟見,倒不至于像後頭那些小輩兒那般一驚一乍,面上尚且還淡然。
……可也隻是面上。
太子可是太子啊,是天子的兒子。
當時場面太靜,我都能聽見沈山山趴在我後頭吞了口口水。
如此我也吞口水,心裡号啕喊着莫怕莫怕,隻強把太子殿下當作我家隔院兒的張家小子,規規矩矩伏身低頭裝作我已同衆人一齊山呼過了,且斂了袍擺遮好我實則涼了半截兒的屁股,一身的泰然自若。
但心裡卻慌怕,想若因我撞落了銀子害沈山山被太子責罰,我就真不是個東西了。
那一時之間我竟超脫了我爹拿人數落我的恩怨,一心隻巴望皇上當年真有我爹誇的那般仁德愛民,别同我這蝼蟻計較。
我提緊了心弦盯着眼前灰磚上明黃的鞋面兒,直覺是肩上扛了兩盞大鼎過了千年萬年一般難熬,終于見着那鞋慢慢退後一步,銀锞子出現在他腳前。
倏地,腦袋頂上傳來聲少年清冽的笑,下一瞬,那浮繡青龍盤月的腳尖兒往前一踢,銀锞子就骨碌碌滾到我跟前兒來。
我哪裡敢撿。
還是一旁小太監彎腰拾起來遞到我手裡,我才連忙接來叩首:“謝太子殿下。”
那少年聲音經過我,穩穩“嗯”了一下。
自始至終我都慫得沒敢擡頭,眼見那明黃的鞋啊袍的都打我身邊兒繞過了,才敢喘出口大氣兒。
沈山山扯着我胳膊拽我:“太子進殿落座了,快起來。”
聚在勤學館門口的小輩們也一一從地上爬起來,見我沒被太子打兩闆子竟還挺失落的模樣。
銀锞子若能被汗浸透,那估摸已然在我手心裡捏化了泡渣了。我将那倒黴見鬼的銀锞子扔進錢袋兒,這回記得小心拴緊了才放進懷裡,握着沈山山的手起了身,卻見他臉色還沒回過血來,吊着眉頭看着我,頗擔心的模樣。
我心起一念,忽地捂着懷裡錢袋一拍他肩膀大笑道:“娃娃都快吓沒了,郎君!”
沈山山被我這一笑吓得半死,擡手就是一巴掌拍在我後腦勺上:“傻蛋!你家娃娃滾一地?你若為這銀子在宮裡落了罰,我就真不是個東西了!還笑!”
我捂了腦袋蓦地回頭看他,那時倒真是忘了笑。
——因他此言,竟同我跪在地上時所想,一模一樣。
【肆拾】
侍讀選考好歹完了,自然我現下已記不得那回考的什麼——畢竟我懷的是财不是才,滿場就隻抖着筆思量我同沈山山待會兒是打南城門出去賭馬還是打西城門出去,因南城門可以買玉米饽饽烤闆鴨吃,西城門有飽食鋪的糖餅兒蜜餞,賭馬要在場上坐兩個時辰呢,可得帶些吃食。
胡亂交了考紙我拽着沈山山就往宮門外跑,沈山山一邊跑一邊問我:“那題你認得麼?你寫什麼了?”
我立在宮門口張望徐順兒和馬車,無所謂道:“認不得,反正我也不可能考得上,就随手默了倆詞兒上去。我們打哪道門出京?”
于讀書考學一事,沈山山大約也對我不抱甚希冀了,他再過問選考那是同他自己過不去,于是便勾着我脖頸往宮門邊上走:“你家徐順兒忒笨,走了幾回的路都能走得錯,今兒就坐我家車罷,吃的我都叫人買好了。”
他把我往他家的馬車上塞,我頭一探進去便聞見股闆鴨饽饽味兒,又扭頭道:“還得要蜜餞,咱們從西城門走。”
“喲,稹小公子的毛病我還能不清楚?”沈山山變戲法兒似的從我耳朵後頭提出來一個布包,挑着眉梢笑,“你且瞧瞧夠不夠。”
我欣喜解開布袋,眼見裡頭全是桃片兒杏仁兒和花生糖,沒一樣是我不愛吃的,樂得就快熱淚盈眶:“甚好甚好,本公子沒白疼你。”
“去!别蹬鼻子上臉!”沈山山捏着我臉把我推到裡頭坐,自己也上了馬車,叫了車夫去京郊馬場,回頭見我窩在車角兒裡找闆鴨,又沒好氣起來:“稹清你是不是豬?就不能到地方再吃?”
雖是這麼說着,他卻又把車闆的匣子打開一截,将裡邊兒的油紙包取出來一個,自掂了掂道:“挺燙,你打開挑兩塊兒吃罷,我替你拿着。”
我連忙就着沈山山的手撥開兩層油紙,但見裡頭闆鴨油亮醬黑,隐隐冒着細碎的煙子,單是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動。
我擡手拿了想吃,可那一瞬竟忽而覺得我這日子過得有些不真實。
不是闆鴨不真實,而是這日子于我好到了不真實。
可擡眼瞧瞧沈山山,他正勾了嘴角笑話似的看着我,那神态從小到大我見了無數次,是熟悉到骨子裡的。這又叫我覺得一切真實到了姥姥家去。
那刻馬車裡光景好似胡旋倒轉,一時真實或不真實,竟都關乎于一個沈山山。
我那麼拿着闆鴨看着他,忽而想起從小到大我倆插科打诨、嬉笑遊樂一樁樁一件件,他從頭到腳都待我好,數年光景裡,好似女娲娘娘給我賜了個福祿神來作保,雖就他這麼一個朋友,卻叫我活得開懷又恣意。
我何德何能。我捏着闆鴨歎了口氣。
“想什麼?”沈山山捧着油紙包兒在我臉前一晃,忽而湊近我鼻尖看入我眼裡,“還在怕太子責罰?”
他那雙眼睛慣常明亮得像星星,突然一看我将我吓了一跳趕緊退後,腦袋頓時在車壁上撞得“咚”一聲悶響,卻竟沒覺得疼,隻覺得是被這一下子撞得腦水跌宕整個人都懵了,盯着沈山山的臉都不知該說什麼。
沈山山連忙把闆鴨包了扔回車闆下頭,扯過我腦袋慌慌給我揉:“你說你一驚一乍的作甚,撞疼沒?”
“沒……沒。”我梗着脖子由他抓着我頭發,心裡就像擂鼓似的哐哐敲,擡眼沈山山一張挺英俊的小臉兒杵在我面門前,正眯了雙眼觀察我神色。
我慌忙瞪他:“看什麼看!”
沈山山慢慢道:“稹清,你不會是……”
我腦中警鈴大作:“我我我怎麼?”
完了完了我心想定是沈山山猜到我那上不得道的心思了,這可如何是好,我當時連連從他将我踢下他家那架馬車想到他同我割袍斷義斬角成仇,一時國公府小院兒裡的一箱子破風筝木陀螺小皮鞭子花燈面人兒全都起了熊熊大火燃燒起來,把我的破落小院兒燒了個幹幹淨淨。
連絲灰都不剩。
在我無比的驚惶當中,沈山山松開我腦袋正色起來,眉眼溫和地看着我,一笑起來好似臨水盛開的蘭。
“你不會是闆鴨吃多,變傻了罷?”
“……”
……我的親娘玉帝王母觀世音菩薩保佑,還好還好沈山山果真是個庸俗膚淺不堪造化的。
我不禁大松口氣,擡手就把闆鴨塞他嘴裡蔑視道:“别說的你這破鴨子有神迹似的,爺我不吃也一樣是傻的。”
說完我才猛地想我這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啊,我是不是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