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壹】
昏花中我直覺自己在搖晃,恍然睜了眼,得見又是我家這褐布馬車的内裡兒。
這情狀數年來我都很熟悉,徐順兒在前面簾外聲呼籲籲,外頭人聲拍在車壁上鬧得我頭疼,同我第一回進宮侍讀的時候一模一樣。
我竟覺得我到如今二十六歲上的後十來年裡,還真是在馬車上搖搖晃晃着過了大半兒。
我總是從此處趕到彼處,從府裡趕到宮裡,從城裡趕到城外,從這司趕到那司,趕來趕去不知瞎忙活個什麼,戲耍也好公務也罷,踏進了木箱籠馬車一陣颠颠兒,下車踩着地兒就是另一番天地。
卻也總跳不出冥冥中那方方正正的框框,不過是小框換了大框,一框換作另一框。
最大的這框框還有個挺氣派的名兒,取萬兆之意的京字兒,叫京城。
多少人一輩子都搭在這裡頭,無論在這城裡東西南北,故我從不覺得從城西換來城東就是到了好地方。
然他們都說城東好,我不知是個什麼道理。
徐順兒掀了簾子将我扶下車的時候,我後背心上老爹抽的那一杆子還實打實火辣辣地燒着,更别提腿上腰上腦門兒上臉上,一身骨頭都要散架,掀開眼一瞧,街上人都直直盯着我看,估摸都見我像是被染料給潑了一道,便盡看着我跟前兒這大宅子想我是哪家兒的公子,料想定是個潑皮混混叫人給打了抱頭鼠竄回府來的。
然爺現下誰家兒公子都不是了。
我撈起袍子就往宅子裡走,根本顧不上瞧皇上給拾掇的什麼内院兒景緻,隻拖着腿想找裡頭下人給我尋個卧房躺進去睡。
一屋子下人大概聞了宮裡的意思早收好了物件兒,隻等了一下午等我來給個下馬威,本都戰戰兢兢的,此時一瞧見我的臉,又都忍俊不禁。
要笑不笑瞧得我都替他們難受:“誰要笑就笑完趕緊給爺折騰地方睡覺!不然就卷鋪蓋滾出去!”
爺我别的不見能有,國公府和東宮帶出的脾氣一頂一。這下馬威便是他們要的,一耳刮子打在他們臉上他們就舒坦了,連連收整住皮相窸窸窣窣給我引路去了後院兒,還顫巍巍問爺要不要熱水。
“我這模樣,能醒得過來再說罷。”萬一我被老爹打了個内脾出血睡夢裡猝死在床上,那一缸子熱水就白瞎了,還是待會兒的好。
我隻管脫了外袍就往床上鑽。
也不知是被打累了還是又進宮又挪窩折騰的,我竟沾床就睡死過去,因一路想着年少時候,竟還做了個侍讀時候的夢。
我隐約是夢見我入東宮侍讀的頭一日,那時需進正殿給太子告禮。當時還是太子的皇上正用午膳,精緻盤點擺了一桌子,喚我平身後他竟招呼我一道兒吃。
這叫我驚了驚,要擡頭又想起我娘囑咐我在宮裡别随意擡頭,便就又低了頭,老實巴交道:“太子爺還是自個兒吃罷,我輩位輕,當不起。”這麼說着好似又有些沒規矩,我趕緊慌不擇言補了句:“我也吃過了,我不餓,您吃您吃。”
實則不餓才怪,我也就路上啃了兩個蜜餞兒,入宮印信巡查折騰一早還差點将那蜜餞兒給我沒收了,我餓得能吃頭牛。
大約皇上當年也沒見過我這麼土裡土氣的說辭,彼時隻好笑地擱了筷子,盯着我頭頂道:“你大清早折騰進宮,上哪兒吃的午膳?善德門那甬道兒上還開着面館子不成?”
得,他一說面館子我就吞口水:“沒,沒開。我清早吃的。”
當下是真想找個面館子撈兩簇蔥花兒陽春,最好再配個香豆腐。
真是口水都要流出來。
“清早吃的能作什麼使,現下都過午了。”餘光裡有小太監被皇上點着搬了個闆凳擱在桌邊兒,皇上不疾不徐道,“待會兒去了勤學館東西可難吃,你現下拘禮過會兒就難捱,自己掂量着罷。”
他這話說得頗具情理,因勤學館的東西侍讀選考時候我吃過,是不大合胃口,然不吃我大約隻能餓一下午。
同餓一下午比起來,我爹囑咐的祝宴儀禮之事忽而變得飄忽不定,我連連從善如流摸到桌邊兒去坐下了,埋頭幹脆道:“謝太子。”
“你總耷拉個腦袋作甚,”皇上笑着,手指敲了敲我跟前兒的桌子,“我長得見不得人?”
入宮第一日還沒人教習我說話做事兒的規矩,我想到什麼就說了:“太子爺恕罪,我這是守禮不敢妄視,同您長得如何沒甚幹系。”
說完我當時還覺着自己頗有急智,自鳴得意了片刻,然這話其實是失禮的,便好賴把皇上噎了會兒,當中小太監都送了碗筷來擱在我跟前兒,他愣是一時半會兒沒再說話動作。
他不開口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吃,餓得眼睛都快綠偏偏守着一桌子佳肴不得動手,隻能盯着碗筷幹着急。
我正想着待會兒能開吃了是先吃水晶燒麥還是蟹黃包子好,下瞬竟忽有一隻手伸來将我下巴捏住擡起來,我驚疑不定中頓時對上皇上一張冠玉般的臉,他眉梢眼角裡都是揶揄,斜斜挑起來看着我,像是在尋釁。
吓得我連忙掙了下巴又埋頭下去,臉頰耳根都燒呼呼地發燙,胸腔裡怦怦直跳,倆眼珠子都不知道怎麼轉了。
終究頭頂上落下皇上一聲輕笑:“現下同我有無幹系了?”
我連忙雞啄米頭點桌:“有有有。”
“嗯,”皇上口氣終于滿意了些,也不再管我是不是耷拉了腦袋,隻拿擱在桌上的手指又曲起來敲了敲,“成,吃吧。”
我如蒙大赦般拿起了碗筷,當時不知是激動的還是怕的,雙腿兒都在打顫。
我終于明白他們為何說宮裡真是個險惡的地方。
為了吃頓飯竟能吓落我一道魂兒,如何能夠不險惡。
【伍貳】
然好在皇上長得不險惡,還是頗能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