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伍】
橙子是頂好的橙子,夢裡殷紅的橙子肉酸酸甜甜到了嘴裡我卻覺出苦,喉頭泛着的血渣味兒竟還混了絲鹹。
我覺得渾身都疼,掙了掙也醒不過來,一腦袋半邊兒迷糊半邊兒昏。
好似有人坐在我身道兒前撫着我臉。他指頭輕輕兒在我臉上掠過,像我娘。
從前我小時候生病卧床,我娘也曾這麼安撫我,細軟的指頭劃拉了我碎發挂到耳後去,在我小院兒屋裡的瑩燭下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那時甕聲甕氣說:“生病不好受啊娘,我想出去同沈山山玩兒,娘怎麼不生病,怎麼隻有兒子生病?”
娘說人長大了就結實了,就不生病,等咱家阿清長大了也不生病。
後來我長大了長結實了不生病,我娘卻生了病。
起先還有一碗碗的草藥喝下去,我每回從宮裡侍讀出來就去給娘念雜書,回回都熏得一身又臭又苦,往後頭我爹開始不許我去擾娘的清淨,好些日子都守在主院兒外頭紅了眼睛瞪我将我吓退,哥哥們也都沉沉叫我自回東宮好生讀書就是孝敬。
我能讀什麼書,爺我隻折騰去了主院兒後頭尋了梯子就翻牆進了我娘的卧房。
娘那時候枕在榻上如我現下這麼睡着,我去推推她說,娘,我來給你念書了。
我娘醒過來,睜開眼睛瞧見是我,沒說出話竟先流了淚,擡手在我臉上輕輕地撫,将我翻牆搗下來的碎發挂去我耳朵後頭。
娘的指頭變得比從前兒更細,劃拉在我臉上不再軟,竟有些紮人。
她哭得我害怕,我捏着她指頭瞅着她臉問:“娘你怎瘦那麼多,你是不是不愛吃張媽媽做的飯,要不我每日從宮裡給你帶吃的罷,太子爺每日賞我好多好東西我吃不完。”
娘且聽我胡謅,又帶着淚笑起來,那目光頗慈愛和睦,暖融融攏在我額心上。她回握住我手,将我捏得十分緊,說阿清是乖的,是孝敬娘的,又問我這回選了什麼給她讀。
因娘曾帶我看過趙正激惱京師的戲台子,故那日我帶去的便是陸顯之的書。
我同娘念的是趙正和侯興兒捉弄悭吝富戶張員外那回兒。
雖我十五歲上學問依舊不怎樣,但做了侍讀後為了瞧這類故事還是将大字兒都認得全,那時便也沒似從前還要娘提點我生字兒,隻兀自讀得繪聲繪色極為賣力。趙正這故事本身也有趣滑稽得緊,然我讀着讀着正興頭上卻瞧見我娘沉沉睡過去了。
我合上書有些興緻闌珊:“娘你不聽了?”
因在家裡我爹和二哥是老古闆不許我看雜書,大哥又從了武不愛好這類花花腸子,慣常同我撿這些書看的就隻有我娘。
我倆将這些本子都藏在老爹書房前的池子邊兒上,青苔綠畫叉的石頭下鎮的就是。
我記得我娘喜歡這類市井故事,我也愛給她念。
然這回我娘沒聽我念下去,亦沒答我話。
爹和哥哥們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爹來攔開我的時候我正要給娘掖被角兒。
娘的手都沒蓋進去,我不知我爹在忙慌什麼。擡頭要同他頂嘴,我卻見我爹哭了。
一竿子丫頭婆子大夫湧進屋,後頭還跟了兩個太醫,我挺害怕,抓着爹問他們來作甚。
我爹把我固在床邊兒,他自個兒又被大哥扶着,我倆淚眼兒看着淚眼兒,他突然說:“老幺,你送送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