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過身，依舊平靜地走回了房間，那扇對着窗台的白色門闆，慢慢合攏，遮住了一室的光亮。

周序疲憊地躺倒在床上，腦袋裡卻一片清明。

明明努力想要忘記的東西，卻總是被各種各樣的人和事挑起，時不時清晰地出現在腦海裡，揪着心髒不依不饒地碾過，像是一種詛咒，不死不休。

十四歲的周序，很是突兀地被帶到了小姨家，從今往後，他将和小姨和姨夫還有一群陌生的人生活在一起。

其實從很早開始，周序已經擺好了置身事外的姿态。

十四年前的他有多讨人喜歡，現在就有多讨人厭惡，所以當姨夫的家人毫不掩飾對他的嫌惡的時候，他也沒覺得有多傷人和無法接受。

隻是在看到姜億過于無害的笑容時，突然覺得熟悉得讓人恍惚。

小時候幼兒園放學，媽媽牽着他的手走回家，一路上他被人又親又抱又捏臉，他也看到了許多這樣的面孔。

他坐在客廳裡百無聊賴地玩着遊戲機，自動遠離了另一邊自己注定無法融入的熱火朝天。

小姨擡手招來一個小女孩，她走過來，很是乖巧地喊了一聲：“舅媽。”

“小億，這是舅媽的外甥周序，以後就會住在舅媽家了，你們以後要好好相處哦。”

她聽言仍是乖巧地點頭：“好。”

“晨晨，這是妹妹姜億，你是哥哥以後要多照顧妹妹哦。”

周序笑不出來，隻是低聲開口：“嗯。”

九歲的姜億其實有被他眼裡盛滿的冷漠吓到。

因為即使見過許多人，熟悉的不熟悉的，大多數人的眼神都複雜難辨。不像周序，周身的冰冷清晰可見。隻不過進一步的思考對一個九歲的孩子太過不切實際，所以這個眼神帶來的反應，也不過是吃了一驚。

姜億看着自己手上那個黏黏糊糊吃了一半的粽子，轉身跑回餐桌旁，抓起一個粽子風風火火地又跑回來。

她的手其實很髒，也黏糊糊的，但她卻毫無察覺，隻是伸出手把粽子遞給周序：“給你吃。”

四目相對，周序的眼裡平靜得像一汪死水，他沒有接：“我不餓。”

姜億不言，蹬着雙腿再次跑出去，然後再跑回來，伸出的手中緊緊攥着一個茶葉蛋：“那你吃這個。”

他還是沒有接：“我不餓，不用管我。”

姜億實在無法分辨，到底是什麼新年支撐着她，她放下手裡的茶葉蛋，用髒兮兮的手從口袋掏出一顆牛奶糖。

周序看着眼前丁點大的小女孩，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倔強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一道她必須攻克的難題。

良久，他頗為無可奈何地輕歎一聲，接過了姜億手裡的糖：“謝謝。”

其實周序一點也不喜歡甜食，但他還是在女孩的注視下，剝開包裝，把糖放進了嘴裡。

很甜，甜得膩人。

他看着女孩露出莫名滿足的笑容，僵硬的嘴角還是勾起了一道似有若無的弧度。

周序不知道姜億是怎麼做到像一隻被放養的動物般，在那個家裡随心所欲來去自如。

每每一到周末，她就會住在小姨家，早飯在小姨家，午飯在樓下的外婆家，晚餐或許又在樓上她大舅家。

即使是上學的日子，也會一放學就背着書包，安靜地端坐在一樓的客廳寫作業。

慢慢地，周序對于這個時不時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名義上的妹妹，也見怪不怪了。

他們不鹹不淡地打招呼，也會偶爾在快要吃飯的時候，彼此提醒一句“吃飯了”。

他周末喜歡睡懶覺，餓了起床找食物，她會提醒他電飯煲裡有溫着的飯菜，或者告訴他冰箱裡有舅媽特地留下的飯菜，讓他用微波爐加熱一下。

到後來他放學回家，她自然而然地問他吃飯了嗎，晚上敲他的房門問他睡了嗎要不要吃夜宵。

不知道她從哪搜羅來的零食，偶爾也會忍痛割愛留一份在他的書桌上，也不管他喜不喜歡。

所以偶爾去便利店，周序也會很道義地帶上她喜歡的酸奶。

他會在姜億看着自己整箱琳琅滿目的漫畫書兩眼放光時說，喜歡就自己拿着看。

在看到姜億總是毫無形象地把自己吃成小花貓，也會不由自主地輕笑。

有時候家裡沒人，姜億會很親切地問候他餓不餓，然後很不要臉地指着冰箱裡的食材問，你會做飯嗎？

周序默許了姜億在自己的房間進進出出，默許了姜億因為看漫畫書看累了，就躺倒在房間角落的沙發換着姿勢繼續看。

而姜億在客客氣氣地叫了一段時間的“周序哥哥”後，自作主張省略了後面的哥哥，每天周序周序地喊着。

節日的夜晚，姜億在房間聽到煙火瞬間炸開的聲響，會自然地拉着身旁周序跑到陽台，看着璀璨的煙火如何地照亮整個夜空，又是如何在墜落中慢慢黯淡。

他們都未曾發覺，有時候從陌生到熟悉的距離，有時候僅為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