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運動會，姜億仍舊能在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的校園裡碰上蔣熠。

十六班和二十一班的語文老師是同一個，每到需要交語文作業的時候，姜億總是能碰到同樣來語文辦公室搬作業的蔣熠。

又因為二十一班的語文課總是和十六班的連在一起，上完一個班的課，急着回辦公室的秦老師總會拜托課代表把她的教材和擴音器搬到另一個班。

姜億把送來的書本平整地放在二十一班的講台上，轉身準備離開，就看見坐在第一排的蔣熠對着自己笑得很是殷勤。

“早上好啊。”

姜億抿唇：“現在是下午。”

蔣熠尴尬地摸了摸後腦勺，臉上的笑有種莫名的憨厚：“是嗎？時間過得好快啊。”

姜億看着他傻乎乎的模樣，突然想起無論任何時候遇到他，他都是那樣一副樂呵呵的樣子，冷不丁地就想到那句——地主家的傻兒子，沒忍住輕聲呵笑出聲，還真是貼切呢。

一中的廁所設在走廊的盡頭，路過男廁，再邊上的就是女廁所。課間出來的姜億遠遠就看見在男廁門口鬧哄哄的一團，我們的中心人物蔣熠正被一群不懷好意的朋友推搡着送到女廁的門口。

蔣熠極力掙紮：“你們有病啊，放開我。”

圍觀群衆大概也看穿了這場鬧劇，知道他們隻是鬧着玩的，因為大家把蔣熠推到離女廁門口兩米遠的地方，就沒有再進分毫，手上使出的力道不大不小，正好和蔣熠的掙紮相抵。

很歡樂的氛圍，歡樂到姜億有些羨慕，然後緊接着就是失落。那種毫無顧忌的玩笑，朋友之間的親昵和放肆，是她身邊一直缺少的東西。

本來要去廁所的女生也不去了，紛紛站在一旁，笑看這場鬧劇。姜億沒有什麼看好戲的心情，本來就憋了大半節課，避開人群經過窄窄的走廊想要繞過他們，卻在掙紮推搡的過程中不小心被人撞到。

姜億停下步子，看着那群愣在原地的男生，要笑不笑：“我會報警的哦。”

然後轉身進了廁所，背後都是男生發出的爆笑聲。

蔣熠的臉色徹底紅了個透。

英語課上徐老師要求每個人給自己取一個英文名，作為在對話中的稱呼。吳聰一直為自己給自己取的英文名沾沾自喜，嚷着喊着讓姜億以後叫他的時候要叫他的英文名“Michael”。

姜億毫不客氣地朝他翻了個白眼。

姜億萬萬沒想到，她的意志自然可以堅定到穩如泰山，現實中卻不得不為五鬥米折腰。

周末放假回學校，姜億照常收着周記本，清點數量後發現，隻有吳聰沒有交。

“吳聰，交作業。”

前面的人端坐着，沒有任何反應。

姜億以為他沒有聽見，于是加大音量又喊了一遍，還不客氣地拍了拍他的肩：“吳聰。”

他卻像自動隔絕了外界的一切，一動不動。

“吳聰，語文作業。”

逐漸喪失耐心的姜億拿起自己的圓珠筆，狠狠地戳在他的背上。

“啊！”他痛得跳了起來，誇張得大喊大叫。

姜億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交作業。”

“你叫我什麼？”

姜億是真的被他徹底折服了，猶豫了幾秒後，還是妥協道：“Michael。”

他瞬間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乖巧地從抽屜裡拿出周記本，然後很是鄭重其事地輕放在一堆本子的最上方。

開口就是蹩腳的英文：“You are welcome, Miss Jiang.”

還得寸進尺。

姜億想打人。

周一上午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姜億匆匆忙忙整理着作業本，想要趕在上午放學之前把作業搬到語文老師的辦公室。

夏安安站在她的座位旁等她，周記本沒有統一的本子，大多都是硬殼，大小不一，薄厚不一，堆在一起高高一層，還不輕。

抱着籃球準備離開的吳聰頗為道義地開口：“要我幫忙搬過去嗎？”

姜億忙着整理周記本，頭也沒擡：“不用了，我們兩個人可以。”

餘光瞥見她桌子上供了一早上的純牛奶，問她：“你怎麼又不喝牛奶？”

姜億嫌棄道：“難喝。”

“剛好我渴了，我行行好，幫你解決了，不用太感謝我。”沒等姜億同意，他就拿着牛奶飛速離去。

姜億在心裡默默感歎，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厚顔無恥之人。

安靜立在一旁的夏安安看着吳聰撒歡般離開的背影，欲言又止，牛奶不是越喝越渴嗎？

姜億和夏安安并排走在走廊上，每個人手裡都捧着高高的一摞本子。

夏安安安靜地低着頭，像是在思考着什麼。

試圖打破沉默的姜億随口抱怨道：“你都不知道我媽媽有多煩，每天早上非得逼我喝一瓶純牛奶，還總是跟我說有營養有營養必須得喝。而且她也知道我不喜歡純牛奶，喜歡酸甜口味的，就偏不讓我如意，買了一大箱純牛奶放在家裡，每天唠叨着長身體補充營養的話，我都聽煩了。”

一直喋喋不休的姜億沒有注意到，本就安靜的夏安安此時變得愈加沉靜。

過了一會兒，她有些突兀地出聲：“姜億，你好幸福啊。”

“啊？”

姜億有些莫名地看着夏安安，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

姜億知道夏安安比很多同齡人都要早熟，她比很多人都要敏銳得多，隻是她不知道，夏安安敏銳的雙眼，到底看到了這世間的什麼。

然後她很快反應過來：“這哪算什麼幸福？就像你不喜歡吃苦瓜，但是你媽非要說苦瓜有營養，然後逼你吃下去，你會開心嗎？”

夏安安隻是搖着頭：“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姜億盯着她失神的側臉，不知道她說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的親人能一直陪在你的身邊，不是很幸福嗎？你媽媽之所以逼你喝牛奶，隻是因為牛奶對你的身體好，是因為她關心你。”

“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就去世了，我甚至都不記得他們長什麼樣。從那以後，我就一直跟着爺爺生活在一起，爺爺很辛苦，為了養活我，每天都早出晚歸。雖然……我沒有體會過，但是你媽媽一定很愛你。”

姜億看着面前神情恍惚的人，一時很不是滋味。

你媽媽一定很愛你。姜億也曾這般笃定過。

“所以姜億，我很羨慕你們。”夏安安神色黯淡地說出了這樣的話。

羨慕？姜億對夏安安所說的羨慕，很是好奇，可是她還是沒有問出口，你羨慕我什麼？

十一歲的姜億已經學會了把握談話的分寸，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什麼該說，什麼又不該說。

人心裡的秘密會随着随着年齡的增長而增長，姜億也有很多不願告人的秘密，所以她知道，如果談話的人想要分享自己的秘密，就會主動坦白，而一味的詢問隻會讓彼此陷入尴尬的境地。

姜億能夠理解夏安安的失落，卻無法真正地感同身受，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的那膚淺的理解是不是真的有意義。

不知者無畏，在姜億不斷地想要得她所期望的精神上的關愛，對物質上的滿足嗤之以鼻，甚至甯願用現在物質上的知足，來換取一個童話般窮苦卻又開明溫暖的家庭時，一無所有的夏安安，卻已經能從每天一瓶純牛奶這樣的小事中看到父母笨拙而直接的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