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麼才是幸福呢？姜億不知道。

後來姜億才知道，其實很多人口中的幸福和不幸福，因為沒有既定的标準，不過是對比之下得到的結果。所以姜億跟弟弟對比之後，才知道媽媽愛姜海要比愛姜億來得多，所以隻有一直孤身一人的夏安安才能理解姜億在喝純牛奶這件事中，那種甜蜜的負擔。

夏安安願意拿一個孤苦伶仃的自己，同姜億交換這種未能投其所好的愛，就像姜億願意用媽媽對自己嚴厲的愛，去交換對弟弟的寵溺和放縱。

操場上，夏安安突然笑着說：“不說這些了，我們去跑步吧。”

她拉着姜億又站上了紅色的跑道。

姜億突然又想起了她的那句話——因為跑步，可以把難過丢在身後。

一圈，兩圈過去了，姜億逐漸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慢慢停下了腳步，夏安安卻沒有停下。她跑了一圈又一圈，像是為了沖過某個不可見的終點線，然而前方卻沒有盡頭。

後來的姜億回想起關于夏安安的點滴，都會由衷地為她祝福。

她想起自己站在跑道上，看着前面迎風而去的夏安安，覺得她的背後生出了一雙隐形的翅膀，她不停地奔跑，隻是因為需要蓄力，終有一天，從未停止過奔跑的夏安安會逆風而起，飛向更遠更開闊的地方。

放學後，天氣陰沉沉的，雲壓得很低很低，像是天空要哭泣。

出了校門直走的那條路上，每天都能碰上很多同路回家的同學。姜億的目光從自己的腳尖移開，看向出現在一旁的人。

陳裡佳大大的眼睛很好看，馬尾利落地垂在腦後，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一顆尖尖的小虎牙。

“又遇到你了，真巧呀。”

姜億臉上的笑意很淡很淡：“是啊。”

一分鐘還是兩分鐘過去了，兩個人之間隻有安靜的空氣在流動，誰都沒有說話的意思。

班上一名男同學從旁邊路過，陳裡佳笑着打招呼，自然地跟上了男同學的步子，連一句再見也沒有留下。

落在身後的姜億，看着兩人離去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麼。

她很快被嘈雜聲吸引，擡眼望去，一群少年聚集在廣場的某處，大多胡亂地披着一中的校服，不少人留着放蕩不羁的中長發，那種一旦被老師發現就會被勒令剪短的發型。

少年的校服随意地敞着，露出裡面白色的襯衣，指尖燃着的香煙飄出絲縷白煙，周身都是叛逆的滋味。

他擡手吸煙的動作，在猝不及防地和姜億的目光對上時，愣在原處。短暫的對視，兩人的目光中都清明得沒有任何情緒。

三秒後，廖偉率先移開了目光，手上的煙頭在花壇的邊緣輕撚，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沒有絲毫猶豫，姜億很識相地轉身離去了。

姜億覺得自己的心頭有一團怎麼也驅散不開的迷霧，讓她無法思考。

沒走出幾步，雨點一滴接着一滴砸了下來，姜億摸了摸自己書包空蕩蕩的側方口袋，好巧不巧，她一直背着的雨傘因為早上的一念之差被她放下。

雨越下越大，她擡手遮在頭頂，雖然知道這并沒有什麼作用，但還是會下意識地尋求心理上的安慰。

不遠處就是一個小區入口的大拱門，她小跑過去，看着不大不小的雨幕，說不上的煩悶。

她不喜歡雨天，陰冷潮濕的天氣不僅會帶來身體的不适，連人的心底好像都生出了絲絲寒意。姜億雙手環胸，眉頭在絲毫沒有減弱的雨勢中越皺越緊。

拱門下方陸陸續續地聚集了不少前來避雨的人，人們一個接着一個來到這個勉強可以稱之為“避難所”的地方，然後留下一兩句抱怨的話語。

“這雨得下到什麼時候啊。”

“煩死了，衣服都濕了。”

“雨這麼大，我怎麼回家呀？”

姜億坐在門口的球形路墩上，看着馬路對面的少年不緊不慢地朝着這邊走來，盡管身上的衣物被雨點一點一點地打濕，那悠閑的步子無不彰顯着主人對這突變天氣的輕慢。

他走到姜億面前，突然擡起頭，看着幾分鐘才見過的人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步子頓在原處，人卻還站在雨幕當中。

有水珠順着他額前的碎發落在了中間的空地，姜億縮起自己伸長的雙腿，無聲示意他走進拱門下。

廖偉坐在隔壁的墩子上，好一會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盡管姜億确實有很多問題想問他，你為什麼會跟那些人在一起？為什麼要抽煙？為什麼要自甘堕落？可是她在心裡把這問題都過了一遍，突然覺得自己的問題裡都帶有深深的偏見，站在自以為正義的一方抨擊别人的人生，她有這樣的權利嗎？

好一會過去了，她才說：“果然電視劇都是騙人的，一到主角的感情出現重要轉折的時候，一定會下雨，什麼雨中追逐、擁吻，連頭發糊在臉上都那麼唯美。”

姜億看着路上來去匆匆的人們，一個個都急忙避開這場大雨的模樣，哀怨地歎了一口氣：“這麼一看，一點也不浪漫啊。”

廖偉笑了：“你來跟我探讨影視定律的？”

“不是，隻是覺得不說點話很尴尬。”

“是嗎？”沒一會兒，他又問：“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有啊。”姜億很認真地看向他：“你剛剛在雨中走那麼慢，是不是在耍帥？”

廖偉顯然沒有意料到她會說這個，不輕不重地發出“呵”的一聲：“對啊，是不是被我迷住了？”

“并沒有。”

姜億一動不動地盯着空中的雨簾發呆，莫名歎出一口氣。

在她歎出第三口氣後，廖偉終于忍無可忍：“你再歎氣我都覺得我都要憔悴了。”

“你看這雨都沒有要停的樣子，你不着急回家嗎？”

廖偉臉上挂着吊兒郎當的笑：“回不去就回不去呗。”

回不去就回不去，說得跟真的一樣。姜億暗自揶揄。

雨還在下，天上、地上，都是一片汪洋。姜億看着一顆又一顆水滴從高空墜落，然後跌落在地上濺出一小片水花。車子在雨中疾行，路過凹坑時，速度絲毫不減帶起小小的浪花。

姜億覺得自己一定是迷糊了，所以才會覺得在那些行走在雨中的人中，看見了夏安安彷徨無措的臉。她看見雨中的世界被分割成兩個部分，狼狽的夏安安揪着大人的衣角，泣不成聲：“爸爸媽媽你們不要走。”而另一邊，有人一手牽着氣球，一手牽着媽媽的手，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曾經覺得自己的生活分外悲慘的姜億，已經分不清什麼是幸與不幸了。“上帝為你關閉了一扇門，就一定會為你打開一扇窗”這樣的話好像無論何時總是适用，因為你總能從這個世界上比你更為不幸的人身上，找到上帝為你打開的那扇隐秘的窗子。雖然很殘忍，卻是無法辯駁的事實。

姜億很心疼那個總是安靜地盯着遠處，明明笑着，卻讓人莫名覺得難過的夏安安。可是除了這無用的共情心，她好像什麼都做不了。她努力說着有趣的話逗她開心，悄無聲息地關照她，試圖驅散包圍在她周邊的悲傷。

可是體育課上，她還是捧着姜億帶來的那本小說，默默地流出了眼淚，然後沉浸在更為可怕的安靜之中。

姜億突然覺得很害怕。

她害怕心目中的女俠在日複一複的孤獨之中，漸漸失去了重新站上江湖的勇氣，她像看故事一樣，害怕看到任何不好的結局。

然而，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關心故事本身，還是在故事中隐隐看到了自己的命運。

天空像突然按下了暫停鍵一般，淅淅瀝瀝的雨勢慢慢減弱，最後徹底歸于無。

姜億夢遊一般繼續上路，忘記跟身後的廖偉道别。

林越興緻盎然地告訴姜億她喜歡的《守護甜心》裡的月詠幾鬥的時候，姜億沒有告訴她，雖然剛開始她被自帶濾鏡的王子邊裡唯世迷得神魂颠倒，但其實她最喜歡的，不是溫柔帥氣善解人意，又總能顧全大局的王子唯世，不是一直懦弱别扭卻又總是能在關鍵時刻擁有強烈信念的“皇牌”日奈森亞夢，不是霸道無理卻帥氣迷人默默為他人着想的月詠幾鬥，不是那個敢愛敢恨為夢想而異常耀眼的月詠歌呗，而是那個開朗活潑，一直像一個大哥哥一樣照顧着所有人的相馬空海，姜億喜歡他笑着摸着亞夢的頭，說：“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人生的很多時候，我們缺少的，不是能夠走出困境的勇氣，而隻不過是那一句“沒關系”和“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夏安安需要，姜億也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