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方子洛還神情嚴肅地說着話，就聽到了一聲“噗嗤”的笑聲，在安靜的教室裡十分突兀。

他擡眼望去，就發現始作俑者捂着嘴憋着笑，對打斷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

“蔣熠同學，有什麼問題嗎？”

“報告班長大人，沒有問題。”如果不是因為他抿着唇強忍着笑意，方子洛真要被他一本正經的語氣欺騙了。

他憑借着超強的忍耐力沒有當衆發作，而是等到放學，直接上手箍着蔣熠的脖子：“蔣熠同學，你好像對我很有意見啊？”

蔣熠也不反抗，隻是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去了。

“笑笑笑，從班會課就開始笑個沒完沒了，你他媽到底笑什麼？”方子洛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蔣熠笑不出來了，被他勒的難受，轉而去掰環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你松手，你松手我就告訴你。”

姜億聽着蔣熠添油加醋地描述着自己的話和表情，然後就看見上一秒還大打出手的兩人，同時朝自己看過來。姜億心虛地拉了拉書包的肩帶，正想若無其事地逃跑，就被人一把揪住了書包帶子。

方子洛一臉蠻橫，像個小流氓：“喂喂喂，說清楚再走，什麼叫怎麼看都不像是班長的樣子，幾個意思？”

姜億轉過身，神色為難。

相比江城一小，江城一中的領導組好像絲毫不在意形式。每個星期一，江城一小的升旗儀式永遠不會缺席，放完國歌後，全體學生的經典誦讀也是雷打不動。

然而，上初中以來，姜億參加學校升旗儀式的次數屈指可數，開學典禮也并不是每個學期都有。所以她其實很不明白開學已經過去兩個星期了，同學們的新鮮勁已然消逝，為什麼學校卻突然要舉辦開學典禮。

開學典禮上有一個環節是學生代表講話，名額暫定為二十一班的蔣熠和尹家純，至于到底由誰代表，由倆人自行商讨，江老師如是說。

姜億不知道誰是尹家純，兩個星期過去了，盡管她很努力，班級的新面孔還有名字對她來說依舊陌生。不過她依然能隐約猜到，老師口中的尹家純，一定又是一個排名榜上的佼佼者。

下課鈴一響起，尹家純起身從座位走了過來，她的頭上别着一個别緻的水晶發卡，亮亮的，在太陽光下反射出細碎的光芒。

她幾步走到蔣熠旁邊，對他說：“蔣熠，開學典禮的演講還是你去吧。我實在不想寫演講稿，況且你去過那麼多次了，這種場面還是你比較擅長應付。”

蔣熠有些無奈：“不帶你這樣的，都多少次了，你不能總讓我去吧？”

尹家純傲嬌地揚了揚下巴，臉頰染着似有若無的桃紅，天生麗質，姜億的腦袋飛速閃過這四個字。

“你去不去？你信不信我在阿姨面前說你壞話？”

“行行行，怕了你總行了吧。”

姜億看着不斷推脫的兩人，突然覺得有些不忍。

曾經她和很多人一樣，羨慕也好，嫉妒也好，仰望着江城一小領誦的學生和那些作為代表站在國旗下講話的人，看着他們迎着衆人的目光，像是會發光。她也曾想象如果站在那上面的人是自己，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看着底下黑壓壓的人群，然後用慷慨激昂的講話振奮人心，收獲如雷的掌聲，該會是一種怎麼樣的心情？

而此時此刻，早已對之習以為常的蔣熠和尹家純，卻從來沒有把這樣的機會當成一個機會。姜億不禁問自己，在乎别人不在乎的事情，會很掉價嗎？

姜億覺得自己逐漸長大，想要“出風頭”的念頭已經逐漸平息下來，可是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因為自己長大了，變沉穩了，不再在意這些看似嘩衆取寵的東西，還是不過是因為，她在命運的安排下，默默接受了那個注定平庸的自己，所以才轉而虛僞地安慰自己，“沒關系，那些都不重要”，像極那隻摘不到葡萄的小狐狸。

姜億站班級隊伍中，盯着校長一步步走到立着的話筒前：“尊敬的各位老師、親愛的同學們，大家早上好！在這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很高興和各位歡聚一堂……”

姜億擡頭看了看天，烏雲密布，沒有滲透出一絲陽光，然後抿緊了唇瓣。

操場上回響着都是聽起來毫無意義的話，她低着頭持續走神，甚至不知道開學典禮進行到了什麼階段。

直到周圍有不大不小的笑聲傳來。

姜億擡眼望去，看見蔣熠披着一件不合身的西裝外套站在主席台上，下身穿的是黑色的校服褲子，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整個人說不出的違和。

可是蔣熠還是氣定神閑地完成了整個演講，情緒飽滿，聲音铿锵，完美得揪不出任何差錯。

然而走下主席台，那件煞有介事被迫披上的西裝被他脫了下來，教導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回到班級隊伍。姜億看着蔣熠幾度猶疑的樣子，不自覺地勾起一抹笑。

果不其然，才回到隊列之中，一個聲音就施施然響起：“喲，蔣總回來了。”那人聲音還不小，周圍的人幾乎都聽到了這一聲“蔣總”，大家瞬間笑開，在這個肅穆的場合，一個個都壓着笑聲把臉色憋得通紅。

蔣熠再也無法繼續扮演聾子，耳尖染上血色，回過頭惱怒地朝高一甯瞪了過去。無意中瞥見斜後方的姜億，彎着唇也在憋笑。

他一副小媳婦的模樣，用拳頭拱了拱高一甯的肩膀，說：“别搞我啊。”

高一甯誇張地把手交方在胸前，尖着嗓子怪裡怪氣：“啊，蔣總，你怎麼忍心這樣對人家啦？”

全班又是一陣爆笑，盡管有所收斂，但也有同學實在沒忍住直接笑出了聲。這邊引起的騷動驚動了班主任，老江一個眼風掃過來，大家瞬間識相地屏氣凝神。

“回去再收拾你們。”

開學典禮結束後回到教室，蔣熠懶懶地撐在桌面，手擋住了半張臉，一副沒臉見人的樣子。餘光捕捉到人若無其事坐下的動作，偷偷看過去的目光卻撞上了那張揶揄的笑臉。

蔣熠抿唇，一臉卑微：“求你别說。”

姜億小聲地笑了出來，好半天才在他殷切的目光中說了句“好”。

一個月過去了，二十一班的氛圍比姜億想象的還要好。

比如班主任老江很多時候都像一個嚴肅的大家長，很少生氣，還喜歡跟同學們耍嘴皮子，會端着架子，說毫無威脅力度的話“你們再這樣，小心我揍你們哦”。比如二十一班的很多同學都不害怕老師，即使上課被點名或是回答錯問題，也不會怯場。比如在學習上雖然也有明槍暗鬥的競争，但同學們會熱心地分享學習資料和學習方法。

當然，這些感受僅适用于姜億半徑一米的小圈子，畢竟她能說上話的，不過是這些前後左右的同學。

唯一讓姜億覺得很無奈的，是他們那個普通話不标準的物理老師。開學第一天，姜億和蔣熠的“jiang”一概被他讀成了第三聲加第四聲，在同學們友好地進行了糾正後，不出意外，老師的發音總會在第二天再次打回原形。

然而盡管總是叫不對，老師卻不知道較起了哪門子勁，反而叫他們的名字叫得更歡了，美其名曰，在哪裡跌倒就要在哪裡站起來。

“那個‘jiang yi’，你來回答一下這個問題。”

“‘jiang yi’，聽懂了嗎？”

“‘jiang’同學，你來說說你的理解。”

姜億和蔣熠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老師叫的到底是誰。

“哎呀，就那位女生，你來你來。”

姜億在老師的催促聲中，認命起身。

才上完令人心累的物理課，透過走廊的窗子，姜億就看見氣勢洶洶走來的江老師。

一進教室，手裡的教材和那本已經有了褶皺的練習冊就被重重摔在講桌上。

好大的火氣啊。坐前排的同學都吓得抖了抖。

老師朝着某個方向怒吼道：“方子洛你給我過來！”

方子洛笑容被這一聲獅吼定格在臉上，小心翼翼地挪到老師面前，無辜的雙眼裡滿是迷茫。

練習冊被粗暴地一頁頁翻過，江老師連說話都因為怒火中燒帶上了不正常的顫音：“你抄作業抄得挺理所當然的啊，應用題你直接給我寫一個x=3，你的解題步驟呢，生怕别人看不出你是抄的是吧。”

方子洛看着練習冊上大片大片的空白，一臉的不可思議，陡然瞪大眼睛看向後面的蔣熠。

“怎麼，需要解釋一下嗎？”

方子洛欲哭無淚：“老師，我錯了，我下次再也不隻抄答案了。”

全班哄堂大笑。

江老師的眼睛瞬間瞪得像銅鈴，氣得連手指都在顫抖：“你說什麼？”

“啊不，我再也不敢了……”

江老師怒意不減反增：“你給我滾出外面去站，不想看到你。”

方子洛隻能憋屈地站到了走廊。

數學課一下課，經過走廊的江老師賞了他一記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方才揮袖離去。

老師前腳剛走，方子洛就怒吼着沖進教室：“蔣熠，我要殺了你。”

蔣熠臉上笑嘻嘻，靈活地在桌子間穿梭，被憤怒沖昏頭腦的方子洛愣是沒有碰到他的衣角。

教室登時亂成了一團，起哄的起哄，助威的助威。

姜億看着混亂的教室，以及哄鬧的人群，突然覺得很開心。那種在運動會站在操場上的感覺，又重新席卷而來。

這樣的日子，真好。

即使隻是短暫地遺忘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