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億沒回。她之所以能夠一往無前,隻是因為在心裡一遍一遍地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往下看,以及,她渴望見到山頂的風光。
人害怕的永遠不是山有多高,路有多險,人害怕的,是摔倒時那一刻的慘狀。
所以隻要不看,不想,她就不會害怕。
姜億站在山峰的頂端,視線無比開闊,到處都是層巒疊翠,陽光透過樹葉柔和地打在地上,一片斑駁。
徐凱站在頂峰邊緣處的欄杆前,像電視劇裡演的一樣張開雙臂,閉着眼想象着高處的山風籠罩自己的感覺,自我陶醉。
可惜山頂并沒有風。
徐凱想象中自己頭發帥氣的随風飄揚,衣角被唯美撩起的畫面沒有出現,因為他的頭發巋然不動地耷拉在他的頭上,衣物也靜立不動地貼在身上。
所以徐凱自我感覺良好的畫面在姜億眼裡就顯得很是傻逼。
不過姜億沒有再和他耍嘴皮子,而是和他并肩站在山峰的邊緣,極目遠眺。
目光所及之處,一片空茫。
姜億站在高處,心也跟着視線飄向了無法觸及的遠方。她冷不丁地問徐凱:“徐凱,你覺得我們為什麼要讀書呢?”
徐凱愣住了,為姜億鄭重其事的語氣。從小到大,徐凱從來沒有正兒八經思考過“為什麼要讀書”這樣的問題,他們都在社會鋪好的道路上走了很久,卻從來沒問過自己為什麼出發?
所以,他為什麼要讀書呢?
“因為想要變得更優秀吧,變得優秀,然後做自己想做的事,成為想成為的人。”
姜億突然想起周序對她說的話,姜億,因為長大,不是成為你想成為的人,而是成為你能成為的人。
她那時還不懂,人的變化之中,有很多的“情非得已”。我也想做一個好人,可是現實不允許,我也認真努力了,可我就是考不好,所以我甘心做一個壞學生,電視劇裡的男主角對女主角說,我也不想放棄你,但是我沒有别的辦法。
姜億已經無法分清這些人,到底是想做還是不想做了,她的世界觀裡,永遠都有一句至理名言,隻要你想做,并且努力去做,你就一定會成功。所以她對那些言不由衷的人深惡痛絕,就像她以後讨厭自己一樣。
她曾經問周序:“是不是長大,我們都會成為我們曾經讨厭的那種,面目可憎的人?”
周序回:“可能吧。”
姜億疑惑:“什麼是‘可能吧’?”
“姜億,因為長大,不是成為你想成為的人,而是成為你能成為的人。”
那時的姜億愚笨,未能參透話中的奧秘。
“變得優秀就一定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嗎?”
徐凱被她的問題問住了。是啊,是什麼讓他笃定變得優秀後,就一定能做自己想成為的事,成為想成為的人呢?他們的目光緊緊盯着那道終點線的時候,好像忘記了那條線到底代表者什麼,闖過了終點線,就真的到達了人生的終點嗎?
他看着姜億的側臉,她的眼神平靜得幾乎沒有一點波瀾,卻莫名深遠。
小時候他喜歡足球,想要成為一名足球運動員,和世界殿堂級的足球明星一樣奔跑在綠茵草地上。十一歲的徐凱看着電視的體育直播,眼裡好像閃爍着某種熊熊的火苗,那時的他也曾堅信野心勃勃的自己一定會帶着夢想發光發熱。可是長大後,他還是被困在學校這一番天地,每天埋頭沒完沒了地做着題目,沒有自己的時間,他甚至無法想起上一次在足球場地上奔跑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可是,那隻是因為我們還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無法主宰自己人生的孩子,不是嗎?高考後,或者大學後,我們一定能借着不同的機遇,迎風而起,不是嗎?
一定會是這樣的吧。
“可是事實就是這樣的啊。”徐凱不知道怎麼把他那些彎彎繞繞的想法傳達給姜億,最後隻能說出這樣一句連他自己都覺得絲毫沒有力量的反駁——可是事實就是這樣的啊。
姜億不說話,像是陷入了某種沉思。
徐凱的目光直直地打在她身上,像是在解一道數學難題。
姜億獨自一人走在山路上,人群的喧嚣漸漸遠去,徐凱不在,林嘉華也不在。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哈喽,好久不見啊。”
是曾經初三的同學章天,那個在軍訓休息的間隙,總會和她一起坐在斑駁的樹影之下,數着落葉,暢聊人生的人。
“章天,你以後想做什麼?”
“我想當一名建築師。”
“建築師?”姜億對建築師這個職業很是陌生,她沒有見過至今未能竣工的極盡夢幻和華麗的聖家族大教堂,不知道悉尼歌劇院也不過是從一張簡簡單單的圖紙變成聞名于世的悉尼地标,也沒有感受過那一座座高聳入天的摩天大樓帶來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對,建築師。”
“為什麼呢?”
“如果非要我說出一個理由,我也不知道。但是姜億,你有過那種感覺嗎?當你隻是看着一個東西,全身的血液就跟着一起沸騰。每當我看着書上印着那一張張建築的圖片,我都會感受到一種難以自制的沖動,我想要創造那種東西,那種跟圖片上的建築一樣能夠直擊靈魂的東西。”
那時候的姜億覺得,章天的身體在細碎的陽光下,反射着微小的光芒。很耀眼,特别是她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姜億回過神來,也對着她笑:“好久不見。”其實這個好久,不過是幾天而已,即便她們已經不在一個班,卻也不過隻隔了一個教室的距離,依舊能在校園的各個地方不經意地碰上。
姜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理解錯了,這個好久不見裡,好像帶着跟她一樣對時間的感歎,以及,對朋友久别重逢的愉悅。
章天指着她拿出來不久的MP5:“你平時都聽誰的歌?”
“我聽的很雜,覺得好聽的都聽。”
章天背着手和姜億并肩向前走,山林間偶爾響起一兩聲清脆的鳥鳴,莫名讓人心情愉悅,她突發奇想:“我們來唱歌吧。”
姜億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可是我唱歌跑調。”
“沒關系,我不會笑話你的。”她說的無比真誠,讓姜億不得不相信。
“又回到最初的起點,記憶中你青澀的臉……”章天興緻勃勃地率先開頭,姜億試着跟上節奏,試着開口:“我們終于來到了這一天,桌墊下的老照片,無數回憶連結。”
姜億的聲音顫抖,盡管開頭不盡人意,但她還是努力地接着唱了下去:“今天男孩要赴女孩最後的約,又回到最初的起點,呆呆地站在鏡子前……”
“哈哈哈哈……”章天最後還是沒忍住,在姜億的“魔音”中毫不客氣地笑出了聲。
姜億又羞又惱,看着笑彎了腰的人,不輕不重的一拳打在她的背上:“說好不笑的,你不講信用。”
章天捂着肚子,笑着作痛苦狀:“我不是故意的……”
姜億的臉由紅變綠又變青,好半天就說出一句毫無威力的話:“我不管,你必須唱一首歌補償我。”
快樂總是顯得那樣短暫,和章天在十字路口分道揚镳,一天的歡笑就像一把沙子灑落了水裡,最後在河床底部慢慢沉澱下來,巋然不動。
姜億的心底一片失落。
她知道從這一刻開始,與自己相談甚歡的章天再難有機會碰見,而屬于她們的那份心有靈犀也會随着時間慢慢淡化,最後變成隻能躺在記憶裡觀賞的碎片。
這樣的劇情好像已經成為了姜億人生的一種的套路,相遇,短暫地相好,然後分離。
姜億自認為不是一個能夠留住朋友的人,她看着那些熟悉的身影一個個擦肩而過,突然覺得很挫敗。她其實很羨慕别人的友情,做夢都想擁有一個親密無間的朋友,隻是她理想中的完美友情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
慢慢長大,她學會了怎麼友好地和衆人相處,學會了不再把找到好朋友變成交友的唯一目标,也得到了傳說中的好人緣。可是很久以後,她還是沒能找到自己想要的“那種朋友”。
而一場高考後,她會和這裡的所有人告别,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将變成一張張無法回溯情感的單調畫面。
有人會站在高處,被老師誇贊,被同學們追捧,然後考上一流大學,像是寫定了命運,注定成為一個優秀的人。而一直不好不壞的自己,卻還不知道未來會在何方。
章天說,她想要成為一名建築師,她說被男性主導的建築界,需要女性去開創。
姜億卻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想要什麼。
而更可悲的是,章天有一往無前的信仰,蔣熠擁有選擇的資本,而一直亦步亦趨跟随在大家背後的姜億,僅僅靠着一份虛無缥缈的信念,覺得自己這樣做是對的。
曾經姜億也問過周序同樣的問題:“周序,人為什麼要讀書呢?”
周序說:“我想這是社會的一種機制吧,優勝劣汰,這個世界有很多的人,也有很多的機會,但是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機會,我們不是天才也不是怪物,所以很多時候,隻能以這種單一的方式,殺出一條血路。”
其實徐凱和周序都說得很對,不管是作為優勝劣汰的機制,還是作為一個是實現夢想的競争規則,存在即合理。
也許更多的時候,我們要思考的,不是作為維護社會秩序的一種工具讀書為什麼出現,而是為什麼出發,然後飛向何方。
她調出相冊裡最新的照片,山頂的視角很獨特,登高望遠,所有的東西都很渺小。
周序,我站得很高,可是我不知道我想看到的是什麼?手指頓在屏幕上很久很久,也沒有把想要說的話發出去。
她擡起頭,一動不動地盯着天空中那片緩緩移動的流雲,那麼我呢?我想要飛向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