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去想為什麼活着。因為她害怕自己找不到答案。

因為我清楚地知道我們隻是一個又一個盲目鬥争着的生命。

如果世界上非要說是什麼東西讓我能夠如此堅強地面向未來，那一定是因為我相信，無論生活如何艱辛，都不會比草草了結這一切更讓人來得絕望。

高中的每個人都很忙，忙到連課間上廁所的時間都是一種奢侈，學校恨不得用課程、作業以及考試把學生的24小時都填滿。

高中的第一次考試，每一門都是尖子班的老師自主命題。身經百戰的姜億已經學會了不再神經兮兮，每寫完卷子的最後一題，握着筆的手潇灑一擡，對布滿黑色字迹的答題卡格外滿意。

年級第一的寶座被不知道從哪個學校冒出來的黑馬張越占領，并斷層領先。姜億不知道，曾經二十一班對學習如癡如醉的排名榜霸王，如果沒有去臨市，在江城中學會殺出一番怎樣的天地。

而姜億又拿到了和初中相似的劇本，在江城高中的第一次考試，她憑借着滿分作文，語文成績遙遙領先，總成績如有神助，排在年級二十五。

媽媽很開心，在厮殺慘烈的江城中學，姜億旗開得勝，那薄薄一張的排名表，就像一張字迹鮮明的名校錄取通知書。成績公布的第二天，媽媽就準備了一桌子姜億愛吃的菜，還有她一直嫌棄不已的垃圾食品炸雞腿。

姜億又開心又惶恐，然而這種惶恐轉瞬即逝，很快就被傾斜而過的快樂淹沒。

媽媽露出笑顔的時候，姜億很愛她。一起坐在沙發上說着玩笑話，媽媽揮舞着鍋鏟，她在洗手池幫忙擇菜的那種溫馨和諧，還有她取得優異的成績後滿足的笑容。而那時候的笑容，是姜億見過的最好的笑容。

有時候姜億也會想，為什麼媽媽在她取得好成績後，眼裡都是心滿意足，而不是有如她在影視、文學裡看到的為子女感到驕傲。

後來她才明白，她的母親，一直把她當成了一個向美好生活前進的标杆，而不是一個女兒。

語文老師講課雖然漫不經心，但三班的語文平均分卻在這次排在年級第一，這出乎意料的成績澆滅了很多同學對溫老師的不滿，不再陽奉陰違，在閱讀課上做練習，或是草草應付每周需要上交的讀書筆記。

那些日子，姜億徜徉在書頁之中，全然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巴金在家春秋三部曲中的環境描寫總是引人入勝，合起《高老頭》，始終無法領悟其中的深意，又因為 《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喜歡上滿身詩書氣的納蘭性德，她甚至找出了放在家裡積灰許久的《昆蟲記》，那些曾經覺得無比枯燥的句子，竟也品出幾分生動。

那一年，她喜歡納蘭性德，愛王小波，更愛三毛。那一年，因為他們，她喜歡上獨具一格的詩詞，幻想浪漫的愛情，希望開啟一場蕩氣回腸的旅行，以及愛上了撒哈拉。

姜億覺得溫老師那張每每在課堂上不甚嚴肅的皮囊下，一定藏着一個不一樣的靈魂。

姜億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溫老師提議要在閱讀課帶同學們去參觀朋友的公益書店，然而不幸的是，約定的日子已然來臨，天氣卻開始作祟，早上八點就開始的暴雨到了十點也沒有絲毫減弱的趨勢。

同學們紛紛抱怨天公不作美，遺憾惋惜覺得活動會被取消的時候，溫老師卻讓同學們帶上傘，義無反顧地領頭沖進了飄搖的風雨之中。

積水的路面很不好走，姜億的鞋子和褲腿都被淋了個徹底，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很難受。同學們都開始埋怨這場大雨，溫老師撐着傘，信步走在隊伍的最前方。

姜億突然想到了戴望舒的那首《雨巷》，“撐着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個丁香一樣的/結着愁怨的姑娘……”隻不過面前這個，是一位丁香先生，隻不過這位“丁香先生”，并沒有結着“愁怨”。

浩浩蕩蕩的隊伍在居民區彎彎繞繞，最後拐進角落，從狹小陰暗樓梯走了上去。她走進那個隐藏在居民區的小小書店，不知怎的，突然覺得透着涼意的皮膚下有熱流滾動。

姜億走過每一個房間，從書架這邊的書脊摸到另一邊，取出一本，和幾十号同學擠在狹小的空間中，任由自己沉浸在文字的海洋，全然忘記了潮濕的衣物。

那也是她第一次，體會到了雨水的曼妙。

江城中學一場又一場的考試緊鑼密鼓，從未在姜億的生活中缺席過。

曾經叱咤一中的趙洋，和許多人分庭抗禮，一起争奪着年級第一的寶座。而曾經隻能勉強保持前三十的姜億，已經被來自五湖四海的賢士擠到了六十名開外。

成績單上的排名從三十變成四十五，又從四十五變成了六十二，姜媽媽站在書桌旁，言語間都是失望：“你怎麼會這樣哦？成績一次一次往下掉，你最近是不是松懈了？”

姜億沉默着躲開那冰冷的視線，兩分鐘後，媽媽才失望透頂地歎出一口氣，然後走出了房間。

她其實知道媽媽在忍耐，忍耐住沒有發脾氣，而她同樣在忍耐，忍耐媽媽面目之間的森涼。她們都給了彼此一次機會，姜媽媽希望吸取教訓的姜億能夠重振雄風，姜億相信這樣的低谷不會成為一種常态，她可以回到原來的位置，然後将一切扳回正軌。

新的一輪月考很快就來臨了，姜億排在了年級五十三。可是這根本不是媽媽想要看到的結果，她沒有辦法再在親戚的提問下，驕傲地說出“姜億全年級三十名”，然後在不絕于耳的稱贊中一邊開心，一邊客氣地謙虛道“一般一般，尖子班哪個不厲害”。

所以她看着那張新鮮出爐的排名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學習其實也是一種天賦，這種天賦體現在決心、毅力和專注力。比如她上課很容易走神，不知不覺中就從函數的世界裡瞬移到旁邊的童話小鎮，比如她每天都要睡夠八個小時，所以無法像趙洋一樣喪心病狂地刷題到一兩點，比如她很需要文字作品帶來精神的滋養，會花很多時間看小說、雜志、影視劇。

她認清了自己的“缺陷”，也慢慢接受了自己沒有“天賦”的事實，也沒有學霸的命格。她相信上帝給她關上了一扇窗，就一定給她打開了一扇門，至于那扇門在哪裡，她也不清楚。

可是姜億欣然接受自己的時候，卻沒有同樣得到媽媽的包容。

吃完午飯，姜億倚在床頭，翻開了《莫泊桑短篇小說精選》。

洗完碗的姜媽媽站在門口，冷不丁地開口：“吃完飯就快點午睡，天天看這些閑書，有用嗎？你的成績就是被這些閑書拖累的，别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