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億不語，放下書，轉頭窩進了被子裡。
姜媽媽的脾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長，每天中午下班回到家，她都鐵青着臉，提着菜一聲不吭地進了廚房。
姜海把碗裡的青椒挑出來扔在桌子上，把一大塊牛肉送進了嘴裡，一邊咀嚼一邊開口：“天天臭着個臉，跟誰欠了你錢一樣。”
“吃你的飯。”話語間都透露着濃重的不耐。
姜億試圖開玩笑活躍氣氛：“媽媽，你該不會是更年期到了吧。”
哪曾料到聽到這幾個字的媽媽，勃然大怒：“更年期你個頭，管好你自己吧，少在我面前煩我。”
姜億的笑容僵在臉上，本來就停滞的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
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家族聚餐上，所有人圍着大圓桌吃飯聊天，而沒有一個孩子能在大人的拷問下幸免。
二伯母問姜億：“姜億上次月考考了多少分呀？”
一旦觸及這類問題，媽媽總是會對着姜億翻一個白眼，然後哀聲抱怨：“别提了，她最近不知道怎麼回事，一次比一次考得差，說出來都丢臉。”
二伯母連忙客氣道：“唉，哪能這麼說，姜億的成績怎麼也能幹掉全校百分之九十的人。”
媽媽果斷跳過了這個讓她糟心的話題，問小伯父：“姜萊呢？姜萊最近學習怎麼樣？”
“就跟以前一樣，年級兩百多名，都沒法跟姜億比。”
姜億看向斜對面的人，這個跟她同歲的人，身上有相似的無可奈何。無論是她還是姜萊，都得沉默地接受最親的親人在外人面前對自己的貶低。
姜億不明白，小伯父和媽媽不餘遺力地證明自己女兒一無是處，到底是為了什麼？
高中的學生每個星期隻有一個下午的假期，在這些寶貴的時間裡，姜億大多宅在家裡，追劇、看小說、做作業，然後偶爾畫一兩張畫。
這周末，她和林嘉華約好一起去體驗江邊公園新建的海盜船。可是等她吃完飯，換好衣服，向媽媽表示要出門的時候，姜媽媽面色不善地瞪着她：“出門，出門幹什麼？”
“我跟同學約好了出去玩。”
姜媽媽此時此刻就是一顆露着引線的炸彈，一點就爆：“玩，你還有臉出去玩？上次月考考了五十多名，比你第一次考試退後了二十多名，你還有心思出去玩？”
姜億覺得媽媽很不可理喻，第一次月考的超長發揮并不能代表她平時的水平，她不知道怎麼反駁媽媽，憋了半天也隻是說出一句：“我就出去玩一次而已。”
媽媽的表情已經開始不受控制了：“不可能，出去玩出去玩，我看你就是心都野了。你高考以後想怎麼玩怎麼玩，我都不會管你，但現在是什麼時候，你人生最重要的時刻，也是争分奪秒的時候，姜億，你已經十六歲了，能不能懂事點？”
曾經的姜億已經撞了南牆，所以她以為，隻要自己不再去期待無法得到的東西，也許就不會失望了。她一直安分守己地努力成為媽媽眼中那個合格的女兒，可是她的媽媽卻從來學不會成為一個不帶來傷害的母親，那些魔鬼一般的面孔像一把鈍了的刀子，折磨着姜億的神經，經年累月，總會“啪”的一聲在眼前斷裂。
“學習學習，你就知道學習，我是個人，又不是機器，你什麼時候真的為我想過？”姜億覺得自己的腦子已經被一股持續高漲的火焰掌控了，可是心髒的某處刺痛無比，滾燙的液體在眼眶轉了又轉，最後還是掉了下來。
“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讀書，什麼時候虧待過你，你這個白眼狼，就是這麼跟我說話的，我就不該把你生下來。”媽媽咬牙切齒，看向姜億的眼神犀利得像一把刺刀，除非把人紮到頭破血流，否則絕不罷休。
姜億總是很天真地開慰自己，脾氣火爆的媽媽隻是心情不好，隻要過一段時間，過一段時間她就能恢複心平氣和的模樣。
重蹈覆轍，這是一個多麼可悲的詞啊，可是人們就是在這樣一次又一次的站起和跌倒中，才學會了如何通過難關。可是姜億，大概永遠不會知道要怎麼通過媽媽這一關。
姜億不明白，為什麼她和媽媽之間關系，最後衍生成一場博弈，一場戰争。
姜海的成績不好，媽媽也會生氣，責罵他，說他不思進取，可是他們之間從來不曾出現冷嘲熱諷和精神上的壓迫。姜億覺得媽媽像一個幾近瘋狂的賭徒，把所有的賭資都押在姜億身上，企圖通過她換取一扇通往幸福的大門。
她很少擁有這樣的時刻，坐下來，和母親來一場平和的談話，她的母親好像永遠生活在忙碌和一種壓抑的憤怒之中。而那種憤怒，像一顆炸彈，總會在不經意間被點燃，然後将這個家僅存的平靜打破。姜億害怕這樣的時刻。
有時候她會想，即使她和母親每天生活在一起，卻好像一直活在不同的世界裡。母親不理解豐衣足食的姜億哪來那麼多的哀愁伥婉，姜億也無法理解媽媽的内心為何如此粗糙，相比理應情深義重的母女身份，姜媽媽說，姜億更像是她的仇人。
姜媽媽對自己已有的認知永遠有種不可思議的執拗，好像别人提出任何異議，都是對她人格上的侮辱。什麼分數永遠排在第一，看閑書是錯，和朋友進行正常的社交也是錯，孩子就應該對大人無條件服從，老師說的話永遠是對的，她永遠隻願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不管對或錯。
有時候姜億想，也是這也是一種媽媽對生活扭曲的反抗，盡管這種反抗隻對準身邊的親人。
而很多時候，姜億默默承受着這一切，然後把傷痛深埋心底。等哀怨越積越多，心上的那道閘口無法承受它們的重量，就會短暫地爆發，然後又在毫無成效的鬥争中默默堵上缺口。周而複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