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永遠都是這樣,道路兩旁的行道樹不會蕭瑟得隻剩下光秃秃的枝丫,那些顔色斑駁的葉子,會和人一樣,在深入骨髓的冰涼中瑟瑟發抖。風其實并不強盛,可是它身上攜着的寒意,讓人怎麼也無法忽視它的存在。
下午三點的街道人其實很少,可是還是有人看到了那個一邊哭一邊抹着眼淚的女孩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然後露出訝異的神情。
姜億失控沖出家門時,什麼都沒帶,隻有媽媽的怒吼在耳邊經久不息:“有本事出去了就别回來。”
姜億覺得自己一直生活在一個冰冷的地窖裡,連空氣都透着刺骨的寒冷。
痛比愛要深刻得多,這是姜億很早就明白的道理。
當媽媽不分青紅皂白地朝她怒吼時,恨意就像野蠻生長的荊棘,尖銳到可怕。
就像盡管她和媽媽有很多溫情的時刻,她乖巧地幫媽媽做家務,媽媽笑着誇獎她,她嬉皮笑臉地開着玩笑,說媽媽的新發型很是“殺馬特”,她考試考好媽媽露出的欣慰的笑容,可是那些暗色的部分,仍舊像一個鈍了的刀片,一遍遍剮蹭着她的神經。考差後的冷嘲熱諷,不夠“聽話”時的暴怒,犯錯後冷漠得結冰的眼神,很長一段時間,姜億盯着自己手腕上的血管,思考着皮開肉綻鮮血橫流的畫面能有多麼的慘不忍睹。
每次都是相同的劇本,成績下降,和母親的暴怒。姜億總是想,但凡媽媽的怒氣是由什麼别的東西引發,她也不至于這般無力。
有些傷口,是因為懂得,所以才開始痛的。
因為不懂,所以姜億把媽媽莫名其妙的怒氣自動解讀為媽媽要照顧兩個孩子的生活起居,很累,無法控制好自己的脾氣。因為懂得,所以她知道媽媽如果想,可以像對待弟弟一樣平靜地進行交流,可以表現得溫柔。她把身上所有的負面情緒,都一股腦地傾倒在無辜的第三者身上,諷刺的是,卻從未覺得有何不妥。
姜億知道,如果願意,媽媽也可以成為姜億幻想中的“好母親”,知道是長此以往的名叫生活的東西把她折磨得面目全非,疲憊、貪婪、孤獨擊垮了她,也擊垮了她心裡唯一的耐心和溫柔。
可是這些,都不能成為姜億受到傷害的理由。
本以為那在暴怒之中沖動說出的“你去死好了”不過是口快,可是她看着媽媽咬牙切齒的憤怒模樣,再也無法替她辯解。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稱呼從小億變成了姜億,從什麼時候開始,所有的話語都變成了冷漠的命令,從什麼時候開始,冷暴力已經成為了她們之間的家常便飯。
最惡毒的話能是什麼?大概是她哭着怒吼“既然不想養我,為什麼要生我下來”的時候,她最親愛的母親冷冰冰地對着她說“那你死了算了”,那一刻,她的内心有一種可笑的絕望的平靜。
她知道人不可能永遠快樂,也知道悲傷和快樂永遠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就像白天和黑夜各分秋色,所以她平和接受了在她生活占有一席之地的失意。可是她願意接受,并不代表她有能力承受。
也許連她媽媽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面對姜億的時候,露出了一副多麼可怖的面孔。可是最是無心,也許才最能傷人。很多年來,她看着媽媽猙獰的面孔,都覺得媽媽的身體裡困着一頭野獸,總有一天,這頭野獸會破籠而出,讓姜億無法招架。
所以當媽媽手起手落,她的心底荒唐地生出了松出一口氣的釋然。
姜億漫無邊際地走在路邊,像一隻遊魂,走到太陽西斜,天色灰暗,最後連天幕都被巨大的黑布遮蓋。恨、悲傷、冷漠交織在一起,灼燒着她的神經,不堪回首的過去和無望的未來在面前展開它的圖卷,像一座囚籠困住了姜億的思想。
最後,她在廣場中心的長椅坐下,因為身與心一片冰冷,所幸抱着膝蓋,蜷縮起來。
在這座城市生活了許久,一年,五年,甚至十幾年過去了,夜晚的廣場依舊是如此熱鬧,城市絢麗的燈光,喧鬧的人群,都籠罩在一片歡騰的氛圍中,隻有姜億,與這一切格格不入。人來人往中,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表情傷感的女孩。
“我就不該把你生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