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午後,柳生從教員室拿了一份遊泳課堂的報名表,推開學生會辦公室的門對我說:「岡田你總是要試一試的。」
看了一眼已經填好信息隻差簽名的表,我破罐子破摔似的簽上自己的名字,接着把頭埋進桌上那堆文件裡含糊不清地說:「我要是死了記得去撈我。」
「希望不要如此,」柳生接過報名表,「你知道嗎,溺水的屍體修複起來可困難了。」
「那真是謝謝您的提醒了,柳生同學。」我随手拿過筆筒裡的一隻圓珠筆朝他扔過去。
他反應迅速躲過我的攻擊,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筆,然後照常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一本書在一旁的沙發椅上坐下,還跷起了二郎腿。他的眼神集中在那本《愛倫坡短篇小說集》上,同時說道:「工作加油哦,岡田副會長。」
内心殘留不多的那點風度攔住了我,沒有當場對他翻白眼,此時文件堆緩緩向一邊傾斜,我立馬伸手扶住并向他抱怨道:「學生會辦公室又不是休閑場所,你們風紀委員竟然這樣散漫嗎?」
柳生擡起頭回答:「是你們片倉會長讓我在這裡等他的,我們之後要去隔壁學校開聯合會議。」
好吧,我無奈搖了搖頭,将手邊的文件翻開,又朝柳生勾了勾手指,他便很默契地把圓珠筆扔回來。
雖然我經常說自己是在海邊長大的孩子,但那時候要不是柳生幫我報了名,我可能在上高中之前都學不會遊泳。
立海大每年夏天都會開設遊泳課堂,參加的大多是中等部一年級的後輩們,去年我穿着三年裡第一次套上的深藍色連體泳衣站在角落裡,非常少見地有些不知所措。
很難有人,不對,是幾乎沒有人相信岡田早苗會在某件事上選擇逃避而不是去面對,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可我就是莫名對毫無支撐力的水下世界感到恐懼。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因為我并沒有過任何與溺水有關的經曆,身邊也沒有親近的人出過這類意外,我的這種恐懼大約無法在心理學上找到依據,所以無從排解。
這當然算不上是什麼大事,世界上一輩子不會遊泳的人太多了,即便我是其中之一又如何,再者說了,即便我在中等部的成績記錄冊上标注的不是全優又如何。如果現在我是一個成年人,我可能會說那些都無關緊要,畢竟直升高等部隻需要百分之八十的科目合格就行,遊泳這一項是零分,頂多會把我的體育成績從優秀降到及格,我的總評分依然可以在與我同一屆的幾百名學生之中排進個位數。
不過那時候的我剛剛十五歲,我不僅在乎全優的記錄,我還在乎有誰排在我的前面,反正有任何人都可以,隻有一個人不行。
在我磨磨蹭蹭終于做完準備活動,最後一個跳下泳池之後,我擡頭看到了在鐵絲網外停下的人,他慌忙壓低了帽檐,裝作并沒有與我對上視線的樣子,轉身背着球包走開了。
同一時間我也在原先的不知所措上多了一點羞恥感,雖然一直以來我做什麼事情都是坦坦蕩蕩的,我卻仍然做不到在真田弦一郎面前露怯,更何況是在這種情況下。
是的,因為那所謂的「一個人」就是他。
我從小就覺得人生來就是要和人較勁的,無論是和别人還是和自己,這令我在某種程度上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而我的身邊又一直不缺可以和我較勁的對象。
比如,中學二年級就高票通過選舉當上青春學園學生會會長的手冢國光,他從未在任何一次考試中跌出前三名。
再比如說,提前參加了高等部數學競賽還拿下金獎的仁王雅治,他幾乎從未認真聽過一節數學課。
又比如說,全科優秀還深得老師和同學喜愛的柳生比呂士,他看起外文原著如同母語一般順暢。
當然最不能少了的,就是在學業上無可挑剔的真田弦一郎,他拿下網球團體賽冠軍的同時還在十多歲就精于劍道流。
我不能說我最熱衷于與真田較真同師父這些年對我潛移默化的影響無關,但最終怎麼去做還是我自己的選擇,是我選擇了要站在那群人的前面,想要讓他們注視我的背影。
因此,我才不會有任何一秒的停歇。
很多年以後,我經常在回憶過去時覺得這樣的自己幼稚得可愛,可我也知道這就是那時候的我所堅持的原則,正是那些原則推着我走到了未來。
「岡田,到時間了。」柔道部的前輩過來提醒我。
我站起身理了理柔道服的腰帶,道場裡最熟悉的是光着腳踩在墊子上的聲音,這個聲音很快蓋過了剛剛回憶裡湧出的泳池裡的水聲。接着我調整了兩遍呼吸,在裁判的示意下與第一輪的對手互相鞠躬。
「我記得你。」她說。
「多謝挂念。」我回道。
來自京都的這個高三年級的選手在中學聯賽時與我碰過一面,她當時腳踝有傷,我出于柔道禮儀自然是避免了正面攻擊,想通過取點得分,她發現後十分驚訝,對我的做法也很氣憤,逐漸處于下風的她變得更加急躁,最後落敗時,她瞪圓了眼睛開口警告我:「你最好不要一直這樣瞧不起人。」
不過世事難料,今日我們重逢,這是我高中生涯的第一次大賽,卻是她的最後一次大賽。
其實我的注意力隻回來了八分,剩下兩分還在去年夏天的遊泳課堂上,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想起那張柳生幫我寫好的報名表,還有連續三天路過了泳池的真田,可能是因為緊張的時候人更容易回想起難堪的場合,也有可能是……
我先行打斷了對自己的質問,果斷上前一步緊緊鎖住對方的動作,借力想将她摔在墊子上,但她畢竟是高我兩級的前輩,作為京都名門的王牌選手,她不是我走了神也能順利得點的對手。一時大意被她占了上風,我再次調整呼吸,擡眼時看到了她上揚的嘴角。然而我是不會輸的,在與同量級的選手的比賽中,我一直就有把握替立海大拿下全國第一。
可我為什麼要回憶那些無聊的事情?
快想理由,快想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