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不知道怎麼會有這麼難過,楊一清一死,就好像他抓着他一整個童年的風筝線被剪斷了一樣。
不知道哭了多久,依舊沒有等到楊一清咳一聲,喊一嗓子,“嚎什麼喪,你爹我就是睡得沉,身子一重就這樣。”
蘇雪隻能站起來,走到炕邊,看着楊一清的遺容。
他平時胖得猙獰的臉現在舒展得很開,雖然臉色蒼白,但是他的嘴角微微揚起,看來很慈祥。
蘇雪知道這是因為什麼。
因為楊一清的手邊擺着一個小罐,隻要是太監都有這麼一樣放在罐子裡的東西。
他們的寶貝。
蘇雪的在劉小刀那,他已經重活一世了,所以看得很明白,這寶貝的價格随着他們的地位不斷提升,剛剛好就在他們得花盡一生積蓄的程度,留個全屍和一個安詳的晚年屬于不可兼得的兩件事。
他自己沒想過贖回來,自然也以為楊一清這個隻顧享樂的人對此不會有期待。
蘇雪不斷揉着自己的額頭,不斷想着,楊一清是薊州人,他淨身的時候已經十三歲了,在宮中算歲數大了,聽他說他家裡有兄弟兩個,他自己沒有孩子,但是沒準還有侄子侄女一類。
“我得先聯系你的家人——”蘇雪突然哭出來,他還是不能接受這件事,不對啊,明明走之前老頭子還有心跟自己說宮中秘辛呢,怎麼一下子就……
蘇雪讓自己先冷靜下來,不論怎樣,楊一清的喪事得辦好,老頭子這麼重視寶貝,肯定得要認祖歸宗請家裡人大辦一場,他背過身去,無法再看楊一清任何一眼。
先去通知觀裡的道士,他們做這些事肯定要比自己妥帖,然後給楊一清的家人去信,王爺,對,得告訴王爺。
他拍了拍自己的臉,振作起來,蘇雪,人都會死的,你都會死,幹爹怎麼會幸免。
可是,上一世幹爹沒有死啊,他甚至老了老了還起了遊山玩水的心,雇了幾個人陪他下了趟江南呢。
……
蘇雪忽然把自己陷入了更加深刻的痛苦裡。
是他害死了楊一清,是他,是他改變了命運走向,因此應該在享受幸福晚年的楊一清才——
他一心想要從那場叛亂裡救出自己親近的人,卻誤害了本是無辜的人。
是因為他。
蘇雪頓時有點喘不過氣,但是眼淚卻是一滴都流不出來了。
他有什麼資格給楊一清流眼淚呢。
……
蘇雪都沒給蕭弘辰傳話,自己就去了薊州,他隻帶着琴閑和陳七幾個人。
楊家的府邸很好認,楊一清這些年從尚膳監“節省”出來的成本都在這麼個去處。既然有一個這麼氣派的府邸,為什麼還要在道觀裡養老呢?
蘇雪很快就有了答案。
“你說的人我不認識。”楊家老爺和楊一清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因為不用向楊一清一樣逢人就笑因此臉上沒什麼紋路。
蘇雪歎了口氣,“你叫楊一亮,你說你們不認識?”
“名字像的人多了,怎麼我們就非得是兄弟嗎?”
還好進宮的是好脾氣的楊一清,要是這個東西進宮,一定三天就被宮中管事給打死了。
“你家總該有族譜吧,能給咱家看看嗎?”
楊一亮呵一聲,“你是什麼人,我憑什麼把家譜給你?”
“咱家是司禮監少監,近身伺候聖上,”蘇雪擺出自己身份,“所以現在能看一下你家的族譜嗎?”
“太監啊,”楊一亮還真不怕蘇雪,“就我所知,你們沒有旨意也不能随便進我們這些百姓的内院吧。”
他站起來,“送客!”
“因為你兒子現在算是個官老爺,你就忘了自己家的仕途是怎麼走出來的嗎?”
楊一亮眼神一冷,“那是我兒子自己考中的!”
“所以你就是不肯讓楊一清葬進你家祖墳是不是?”蘇雪再三給楊一亮強調,“所有的花費都由我來承擔,你們隻要出個人就行。”
“是。”楊一亮也不跟蘇雪再糾纏,“他是個太監,身子殘缺,名聲又差,把他從族譜上抹下去的時候我就跟他說清楚了。”
這些楊一清從來沒跟自己提過。
他一直是個吃到好吃的就眉開眼笑的胖老頭,即使犯了大錯也在老祖宗背後悄悄狡辯的沒心眼。
合着除了能跟自己撂狠話,對誰都是個好脾氣呢。
蘇雪站起來,面向楊一亮,眼裡含着淚,嘴上卻笑,“太監确實身子殘缺,名聲又差。”他把手搭在琴閑的臂上,“但是咱家告訴你,就你這個樣子,你還惹不起太監。”
他抓緊了琴閑的手臂,低頭說,“晚上叫陳七把他們祠堂砸了,祖墳也給他們刨出來,不讓我幹爹躺進去,裡面的人也别想睡踏實。”
琴閑點頭應了。
這惹君子勿惹小人的道理這些人怎麼就一直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