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佟宜拿起茶杯想喝,但茶水卻沒有入口,她甚至張口吹了吹并不存在的氣,卻仍然沒有喝下去。
她問:“你是以什麼理由拒絕項目移交呢?”
顔序垂下眼睛。
佟宜:“據我所知,你手裡目前的項目本來就是從WBASI劃出來的,并不是甯科院所有的科研專項,如果WBASI真想收回,你準備用什麼理由拒絕呢。”
顔序沒再回答。
“自體實驗。”
佟宜放下茶杯,瓷質的茶杯與桌面觸碰時發出一聲脆響。
“長期自體實驗,因而根據WBASI科研準則條例,實驗具有不可分割性。”
佟宜用最平靜的語氣将答案擺了出來,但柔和的眉眼已經十分冷了,如果魏長黎現在看見他們的話,會震驚于這對母子連生氣都如此肖似。
佟宜轉頭,目光落在自己孩子的身上無法轉移,看見他這段時間清減不少的身形,心疼也跟生氣打斷骨頭連着筋,然而過往幾十年的教養讓她難以去責備自己孩子,隻能撫平袖口并不存在的褶皺。
“你真的好大的膽子。”
這已經是佟宜能說出的最重的話,但她接下來的話更精準地戳進顔序的心窩裡:“如果不是省部的老朋友實在看不下去給我打電話,你是不是還準備一直瞞下去?你瞞我,你是不是也在瞞着長黎?”
“……”
沉默了大概有一分鐘,顔序才說:“他不知道。”
顔序的研究方向,是通過輕量的基因編輯結合目前已有的經顱磁刺激技術來降低患者的精神應激反應,比起粗/暴的洗腦或者單純的抑制心理創傷,這項研究能更溫和地緩解患者的神經痛苦,又不至于對一些成/瘾的藥物産生依賴。
而在這項研究中,最重要的一個立項是極端創傷修複幹預技術,主要針對受過長期或者多維度虐待的人群,譬如戰争難民、性販賣的受害者或者人口拐賣的幸存者。
顔序之前在國外WBASI總部做這個研究,無論是手上的醫療資源還是患者樣本都相對充裕,但到甯科院後這個項目因為各種原因停滞過一段時間,但自從他發現魏長黎的記憶開始松動并産生各種嚴重的應激行為後,他還是排除多方阻力把這個項目做了起來。
而整個實驗團隊并沒有在甯城招募到自願參與的、且符合極端創傷幸存者的案例,所以這場實驗的實驗樣本隻有一個——
就是顔序自己。
事實上,作為同樣從當年眠山社幸存的實驗樣本,顔序最初的問題并不比魏長黎小多少,傳統藥物以及談話治療同樣沒有任何效果。但當時的小顔序擁有明确的自主意識并拒絕了洗腦的方案,所以隻能采用一種還不算成熟的藥物進行抑制和舒緩——
十幾年前還叫1号舒緩試劑,現在已經開發到23号。
這種藥物的副作用是驚人的,當初顔序隻需要每周打四分之一的标準量,而現在已經到每周3針左右才能勉強抑制。
而所謂自體實驗,就是通過減緩甚至停止注射舒緩藥物,剝開心靈深處最深的痛苦,并以一種極緻的理性思維對自我進行審視與研究。
最開始的時候甯科院的知情者都覺得顔序瘋了,并且根本不覺得這項研究能持續進行,但他竟然真的做下來了,甚至有一定的階段性成果。
于是知情者們從“覺得”變成“确信”,他們确信這個人已經瘋了。
瘋子與天才隻有一線。
“别告訴長黎,媽,”顔序坐在沙發上,輕聲,“他經不起這種刺激,之前過年的時候經曆了那次綁架,他的記憶已經很不穩了。”
佟宜的手捏着袖口,從上至下近乎完美的儀态終于出現了一絲褶皺,她别過頭去,看窗外的潇潇竹影。
“那還有誰能管得住你?”在背對着顔序的那一面,佟宜用手指點點眼角。
顔序雖然看不見她具體的動作,但知母莫若子,他知道這是佟宜答應自己的意思。
佟宜沉默着,她無奈于自己數十年的教育與愛并不能扭轉那幾乎刻在骨血與基因裡的創傷,無奈于自己無法真正教會顔序去愛他自己,但她也在慶幸着……慶幸着最起碼這個孩子,還有個願意愛的人。
如果這個項目真的能成功……
那顔序自己心中的執念,會不會也能減輕幾分呢?
佟宜思索着,最終将桌面上的那杯清苦的茶飲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