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看着老婦懷裡的鐵蛋,半晌後轉身對楚楓道躬身行禮:“小兄弟你們不是壞人,求你行行好,把這孩子帶走吧,别讓他改姓...”話未說完又改了口,“不,給他一條活路就行,姓什麼都不重要了。”
抱着孩子的老婦聞言,看向老人,欲言又止的喊了一聲:“老頭子...”
老人轉頭對老婦道:“老婆子,如今這光景,我們兩個老東西護不住孩子的,就當是放孩子一條生路,為下輩子積德吧!”
老婦抱着鐵蛋抹淚,不再多言,楚楓也未說什麼,既沒有答應帶孩子走,也沒有拒絕,而是讓石頭給三人拿了吃的。
這日夜裡,男人住的屋子裡彌漫着渾濁的氣息——腳臭與劣質煙味交織在一起。
往常躺下便是此起彼伏的鼾聲,而今夜卻隻剩下幾個老煙槍“吧嗒吧嗒”的抽吸聲,以及石秀才窸窸窣窣摳腳的動靜。
就連平日裡最沒心沒肺的石頭,此刻也像霜打的茄子般蔫頭耷腦,整個人倚在楚楓肩上,一言不發。
剛才幾個老人翻出煙杆時,楚楓破例沒有阻止他們在屋裡抽煙。這一路目睹了太多生離死别,他知道大家心中都積壓着無處宣洩的情緒。
隔壁女眷們的屋子裡,衆人早早躺下也無人入眠。最先崩潰的是李華,她壓抑的啜泣聲在寂靜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老二家的,哭什麼哭!”楊蘭芝壓低聲音呵斥,沒忘記石村長的叮囑——莫要惹老夏家人厭煩。
“娘,我害怕...忍不住…”李華的聲音顫抖着,“我娘家人可怎麼辦?會不會也像這裡一樣...我父兄他們會不會被抓去上戰場?”這番話如同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衆人緊鎖的心門。
楊蘭芝沉默了。她何嘗不擔心娘家?更揪心的是遠嫁的女兒。自打知道要亂起來,這一路上她的心就像懸在半空,始終不敢表露。此刻被兒媳這一問,眼淚也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
壓抑的哭泣如瘟疫般在屋内蔓延。每個人心中都有放不下的牽挂——故鄉的親人,熟悉的一草一木。
就連玉哥兒和悅哥兒,也一左一右将臉埋在夏初肩上,小聲啜泣起來。
董清也在哭,她除了擔心娘家人外,還擔心自己到地方後被夏有田撇下,此時将麗君抱在懷裡,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胡春花的哭聲最為響亮,邊哭邊數落:“我爹娘真是豬油蒙了心啊!大牛明明去報過信...還有老三,說好要逃的,怎麼就沒趕上...”
石亭林回想起離開時,最後望向石家村的那一眼,不由得在心中默念:難道那一眼,真是生離死别?
男人們聽着隔壁愈演愈烈的哭聲,此起彼伏的歎息聲中夾雜着擤鼻涕的聲響。煙袋鍋裡明滅的火光,映照出一張張晦暗不明的面孔,将每個人的心事都藏在了陰影裡。
次日啟程時,楚楓還是帶上了這兩老一小,答應讓他們随行到北涼府地界。兩位老人千恩萬謝自不必說,那個叫鐵蛋的孩子經曆了昨日被搶又被打的遭遇,如今既不撓人也不逃跑了,安靜得像個木偶。
之後的路途中,實在找不到落腳之處時,他們也會強行借住。隻是臨走時必定會留下些銀錢,雖然明知杯水車薪,卻也是他們能為這些陌生人做的最後一點事了。至于帶上同行——他們早已自顧不暇,實在無能為力。
這日,一行人正在人去屋空的農家院裡宰殺最後一頭牛。正當衆人分切牛肉時,遠處突然傳來男人們的吆喝聲,夾雜着雜沓的馬蹄聲。幾隻正在撕扯内髒的狗立即豎起耳朵,警惕地張望。楚楓一個箭步沖到院門口,隻見遠處雪花飛濺,一群騎馬揮鞭的人正朝這邊疾馳而來。
“青壯都拿刀準備!”楚楓轉身厲聲喝道。
衆人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計。送貨隊的夥計們,連同張順、王貴等人,紛紛抄起還沾着牛血的長刀,屏息等待楚楓的指令。楚楓對院裡的老弱婦孺喊道:“待會兒我們出去牽制住那些人,你們什麼都别帶分散逃命,保命要緊!”
說完與夏初交換了一個眼神,便帶着五隻獵犬率先沖出院子。石頭、豆子等人緊随其後。夏至甚至來不及解下背上的初三,抄起弓箭就往外沖。送貨隊的人全出去了,周旺父子、周财等人也提着刀跟了上去。
剩下的老人孩子由夏初、玉哥兒、柏哥兒等人護着往外逃——他們手裡都握着從搶劫官差那兒繳獲的刀,人手一把還有富餘。
剛出院子,就見楚楓他們已經和那群人混戰在一處。段蘭英見到這陣勢雙腿發軟,夏林一手攙着奶奶,一手拽着爺爺,連拖帶拽地往前跑。
“有田!有糧啊!我的兒......”段蘭英邊跑邊回頭哭喊。
董清牽着麗君,背上馱着夏成,顧不得去看夏有田一眼,繞過擋路的段蘭英就往前沖。
杜召瓊更是顧不上丈夫和公婆,隻一個勁兒催促夏林:“你别管我們,自己先跑!”
夏林哪裡肯聽,仍舊護着爺爺奶奶逃命。
劉淩霄在夏家學過些拳腳功夫,将父親和劉紫霄母子帶出門後,隻丢下一句“我去幫至兒”,便提刀折返戰場。劉長青見狀也沒阻攔,轉身去扶李老太:“嬸子,快走!”
腿傷痊愈的老方也要來攙扶,卻被李老太甩開手:“都散開跑!别紮堆等着被一鍋端!”老方和劉長青隻好作罷,衆人頓時四散奔逃。
夏初持刀跟在李老太身後,悅哥兒緊跟其後。再後面是抱着王平安的梁老夫郎。老人突然把孩子往王多福懷裡一塞:“你腿腳快,抱着你王家的香火先走!”
可王多福平日很少帶孩子,王平安在他懷裡哭鬧掙紮,小手直往曾祖父臉上抓。這樣哪還跑得動?梁老夫郎隻得把孩子接回來,朝前面隻顧自己跑的悅哥兒罵道:“你個沒良心的,連親生骨肉都不管了?”
悅哥兒倒不是存心自私——他總忘記自己已經當爹了。孩子出生後不用他喂奶,一直是梁老夫郎帶着。他逗弄兒子就像逗别人家孩子似的,高興時哄兩下,不高興就扔給阿爺。這會兒挨了罵才反應過來,連忙回身接孩子,誰知小家夥身子一扭,死活不讓他抱。
梁老夫郎年邁體弱,抱着孩子根本跑不動,此刻追悔莫及,不該自己一個人帶孩子的。
最後還是二丫伸手,王平安才乖乖讓她抱。于是,十歲的二丫就擔負起了保護王家香火的責任。
石老頭攙扶着楊老頭,手中緊握着一把刀。雖年事已高,但還是有點武力值在身上的。
春秀、朝霞和馮傛娘結伴奔逃,玉哥兒提刀殿後,不時回頭張望戰況。
何慧母子與許竹一道逃命,柏哥兒持刀斷後。可這沉甸甸的刀讓他懊悔不已——扔了可惜,帶着又成了累贅。
石秀才一家緊跟着石村長家逃竄。石村長兩個兒子也加入了阻難匪徒的行列,石秀才回望戰場,對石亭文歎道:“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兒往後定要學些拳腳功夫,方能在這亂世立足。”
“都什麼時候了還念叨這些!”陸秋芳瞪了他一眼,“逃命要緊!”說完牽着石亭娴往前跑了。
胡春花與李家同行,兩家人就湊出谷子一個帶把的。小逸持刀在後護衛,石亭林抱着狗子,不知怎的與周木橋跑了個前後腳。
夏家二房這邊,劉芳攙着蔣老夫郎,劉秀背着歡哥兒。姐妹兩娘家人也跟在後頭,八歲的小柱剛比刀高些,雖學過拳腳卻無力厮殺,隻得舉着木棍殿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