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楓趕到聚仙樓所在的街道時，那裡已被各式馬車堵得水洩不通。

衆商戶事先并不知曉各縣縣令要來，自然也沒做好避讓的準備，直到路走不通了，才驚覺擋在眼前的竟是某某縣太爺的車駕。

一時間，讓路的、逢迎的，人聲馬嘶，亂作一團。

魏耀光為了彰顯身份，今日特地晚出門，結果卻被堵在了隊伍最後。

他起初還在馬車上端坐，等着前面的車馬主動讓行，可左等右等，隻等來家丁氣喘籲籲的回報：前面擋路的，是好幾位縣令的車駕！

魏耀光雖有個員外的身份，但這靠錢捐納來的虛銜聽着好聽，在真正手握實權的縣令面前卻實在不敢擺譜。無奈之下，他隻得挪動肥胖的身子，費力地下了馬車。

一路往前踱，他還得一路跟那些相遇的縣令們寒暄客套。這條平日半盞茶就能走完的街道，此刻在他腳下變得格外漫長，竟硬是走出了一身黏膩的汗。

而楚楓騎着馬，走起來就順暢多了。他輕挽缰繩，驅策着坐騎靈巧地在車馬縫隙間穿梭，九彎十八拐，直朝聚仙樓而去。

沿途經過不少打扮體面的商戶，還有身穿官服的縣令及其随從皂隸。這其中并無楚楓相識之人，他便安坐馬上，順道随意瞟上兩眼。在他眼中，這不過是路過時順便看看街景。

然而，落在下方那些官員與富商眼裡，這個身着布衣、高踞馬上、神态悠然自得的男子，分明是在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态俯視自己。

讨嫌！

魏耀光尤其如此認為。俗話說“先敬羅衫後敬人”，以楚楓那身粗布打扮，魏耀光隻消一眼便斷定這是個窮酸。

與讨嫌的楚楓相比，景洪看着就有點滑稽。

他也是一身布衣，隻蹬了雙早已褪色、辨不出原貌的舊官靴。□□坐騎更是奇特，竟是一頭瘦小的毛驢。

他本就生得高壯魁梧，兩條長腿垂下來，幾乎能直接觸到地面。那毛驢馱着他，脊背都被壓得深深彎了下去，卻仍倔強地昂着頭，馱着主人一步一步緩慢前行。

路過的商賈自然不認識他，但那些同僚縣令卻是認得的。隻是，無人主動上前與他招呼。

因為，大家雖都是縣令，但這縣也是有等級之分的。

比如這北涼府，按繳稅多少分了上、中、下三等，這三等縣對應的就是三個品階的縣令，上縣縣令是從六品，中縣正七品，而下縣則是從七品。

景洪所在的蒼山縣，正是這末等的下縣。他在一衆縣令中地位最低，其他高品階的縣令遇着他，自然不會屈尊降貴主動寒暄。

而他，性情也如□□那頭倔驢一般執拗要強，遇到品階高過半階一級的同僚，從不願上前奉承讨好。此刻，他便低垂着頭，目光隻盯着驢脖子，目不斜視，權當看不見那些位份在自己之上的官員。

景洪騎着毛驢，正好走在楚楓前面。

街道擁堵，行至中途，楚楓的馬便趕了上來，卻尋不到空隙“超驢”，隻得放緩速度跟在後面。

恰在此時，路旁傳來幾聲低語，帶着毫不掩飾的疑惑與輕慢。

“這泥腿子怎麼也來了？”

楚楓乍聽之下，還以為是在說自己。

旋即又聽另一個聲音道：“怎麼說也是一縣父母官，府衙集議，豈敢缺席？”

“來也是湊數罷了！姜兄你瞧瞧他，自己騎頭毛驢就來了，連個随從衙役都不帶，成何體統！哪還有半分官家體面？”先前那聲音語帶譏诮。

被稱作“姜兄”的縣令并未接這刻薄話頭，隻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覺得景洪有失體面的縣令見狀轉了話題，問道：“姜兄，咱們這次來究竟所為何事？怎地還有這許多商戶堵在此處？”

“方才聽聞，他們是受邀前來鑒寶的。”

“鑒寶？不是說商議建造那個什麼廠區麼？”

......

景洪的毛驢徑自拐進了聚仙樓旁的側巷，楚楓的馬不知為何，也鬼使神差地跟了進去。

巷内，景洪身子稍傾，左腳穩穩踏地，随後才将右腿從驢背上挪下來。那毛驢的脊背瞬間挺直了不少，顯然卸下了重負。

景洪伸出大手，在驢背上疼惜地撫摸了幾下，低聲道：“辛苦你給我充場面了。”這驢一路本隻馱着些行李，快到街口他才騎上去撐撐門面。饒是隻有這麼一小段路，也差點壓斷了驢腰，看得他格外心疼。

不遠處的楚楓聽了那句“充場面”，險些沒忍住笑出聲來，心道：騎這麼個瘦驢招搖過市，跟個顯眼包似的，哪裡場面了？

楚楓下馬的動作則比景洪下驢要利落潇灑得多。離蹬、擡腿、落地，一氣呵成。他甫一站穩，馬兒便自行甩了甩頭，打出一個響亮的響鼻。

景洪聞聲回頭，這才發現身後有人。他目光平靜地掃了楚楓一眼，如同看一個尋常路人，見是生面孔，便轉開了視線。

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楚楓身旁那匹高大健壯的駿馬上時，眼中不由得流露出幾分豔羨之色，這馬雖非極品草原馬，卻是當初剿滅馬匪所得，骨架勻稱，膘肥體壯。

景洪下意識拍了拍自己那頭矮小的毛驢，對比之下，羨慕之情更甚。

楚楓将馬拴在巷邊一棵樹上，見景洪拴好驢後仍站着不動，便好奇搭話：“這位大人，時辰不早了，您不走嗎？”

景洪聞言，謹慎地朝巷子前後張望了一下，才遲疑地問：“閣下對這裡可熟？我這驢拴在此處……不會被人順手牽走吧？”

楚楓笑道：“無妨。待會兒跟聚仙樓的夥計打聲招呼，讓他們照看一二便是。”

景洪見他連如此神駿的馬都放心拴在此處，心中稍定，這才從驢背上取下自己的舊包袱，背在肩上，轉身朝聚仙樓走去，楚楓也擡步跟上。

兩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同行了。景洪側頭打量了楚楓一番，疑惑地問：“這位同僚，你是哪個縣來的？以往集議，似乎未曾見過？”

“我并非您的同僚，”楚楓坦然道，“我隻是北涼府外的一個普通農夫。”

“農夫？”景洪聞言一愣，低聲嘀咕了一句，“今日集議還請了農夫？莫非……還是要商議農事？”

楚楓唇角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您去了便知。”

兩人來到聚仙樓門口時，大部分商戶與官員已然入内，隻剩零星幾個家丁和随從在外三三兩兩候着。

他們并不急着進去，而是不約而同地駐足，仰頭望向那比兩旁建築高出十幾級台階的聚仙樓。楚楓感歎道：“這該是北涼府最高的樓閣了吧？”

景洪接話道：“在府城内确實是最高的。不過當年我去京都趕考時，見過更高的酒樓，足有七層，端的是氣派非凡。”

“那京都想必是繁華至極。”楚楓随口應道。